第七章 如何調(diào)心

我們所教的禪修名為內(nèi)觀禪修。如前所述，可用作禪修對象之事物，其數(shù)目近乎無限，在過去漫長歲月中，人類使用過的真是多種多樣，就算內(nèi)觀禪傳統(tǒng)內(nèi)也有很多：有些禪修導師教弟子們，通過觀察腹部的起伏來跟隨氣息；其他導師則提議，專注身體與坐墊的接觸、手與手的接觸、腿與腿的接觸等?？墒?，這里所述的方法是最傳統(tǒng)的，可能是佛陀教他弟子時所用的。在佛陀最早詳述內(nèi)觀禪的《念住經(jīng)》中，特別說要從專注氣息開始，進一步才留意觀察其他生起的身心現(xiàn)象。

我們坐下來，觀察著氣息在鼻子進進出出，乍看起來，這做法似很古怪與毫無用處。在繼續(xù)具體說明之前，讓我們先檢查一下其背后原因。首先要問的是，為什么需要一個專注對象？我們畢竟只打算發(fā)展覺知力，何不干脆坐下來，覺知心內(nèi)正呈現(xiàn)的現(xiàn)象呢？事實上，這類型的禪修是有的，它們有時被稱為「松散的、無特定結構的禪修(UnstructuredMeditation)」，那是相當難做的。心是詭計多端的，思想本質(zhì)上又是一個復雜過程，因此，我們很易被困住、纏住或卡住于連串的思緒之中。一個念頭會引生另一個念頭，新的念頭又會引生另一個念頭 如是地相續(xù)發(fā)生，不知何時停止。大約十五分鐘后，我們突然醒覺，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花掉全部時間于白日夢、性幻想、或?qū)蔚仁虑榈膿鷳n上。

覺知到一個念頭與想著一個念頭是有分別的，那分別十分微妙，它主要是一種與感受或質(zhì)感(Texture)有關的事情。你自然地以單純的注意覺知到一個念頭時，會感受到一種輕柔的質(zhì)感，你會對念頭與對它的覺知間有一種距離感，它像泡沫一樣輕柔地生起，然后消失，不一定會引生出那串念頭的下一個念頭；平常有意識的思想，其質(zhì)感較為粗重，它是笨重的、命令式的和強迫性的，它把你吸進去，要操縱你的意識，它本質(zhì)上是強迫性的，而且一下子就會引生出下一個念頭，當中明顯地沒有間隙。

有意識的思想會令身體生起相應的緊張，例如肌肉收縮或心跳加快等；不過，直至它增長至疼痛之前，你是不會感到緊張的，因為有意識的思想亦是貪得無厭的，它會奪取你所有的注意力，讓你忽視它本身的影響。覺知到一個念頭與想著一個念頭的分別是很真實的，可是也極為細微難察?！付?Concentration)」是看清楚這種分別的必備工具之一。深厚的定力，有減慢思想與加速覺知念頭的效用，最終可加強仔細觀察心念的能力。定力好像一臺顯微鏡，讓我們可以察看細微的內(nèi)部狀態(tài)。我們利用注意力的集中，來成就具有平靜與伺察(持續(xù)觀察)的心一境性(One-pointedness of mind)(參閱第十四章)。如果沒有一個固定的參考點，你會很易迷失，被心內(nèi)旋轉(zhuǎn)不息、變化多端的波濤所淹沒。

當我們以氣息為焦點時，心便有一個重要的參考點，在它游離時可以退回來。因為分心是不會被察覺到的，除非有一個中心點讓心離開。憑藉此參考架構，我們才能在正常的思想中，觀察到持續(xù)不斷的變化與干擾。

古代的巴利文圣典，把禪修比喻為馴服一頭野象的過程。當時的方法，是把新捉來的野象用結實的繩子系在柱上，你這樣做時，象是不高興的，牠會尖叫、踩踏、拉扯著柱子數(shù)天之久，最后牠垂下頭來，自知無法逃走，便安靜下來。這時，你可開始喂牠，在安全范圍內(nèi)去調(diào)教牠。最后，你可解開系住牠于木柱上的繩子，訓練牠做各式各樣的工作。現(xiàn)在你擁有一頭訓練妥當?shù)南?，可以為你做有用的工作了。在這比喻中，野象是你狂野的心，繩子是專注力(Mindfulness)，而木柱是禪修對象── 氣息，訓練妥當?shù)南笫悄怯柧氂兴氐?、有定力的心，此時，心才適用于下述的艱巨任務── 洞穿遮蔽現(xiàn)實相狀之層層疊疊的錯覺。禪修可以馴服自心。

其次要問的是：為什么選擇氣息作為基本的禪修對象？選一較為有趣的東西不是更好嗎？答案實在很多。一個有用的禪修對象必須能促進留意覺察力，它必須便于攜帶，容易得到，以及價格便宜，它一定不會令我們卷入那些我們正要從中解脫出來的心── 例如貪、瞋、癡等。氣息可滿足上述的標準綽綽有余，它是人類所共有的，我們可攜帶著它到處去，它亦隨時可得，由生至死都不會停息，且不用花錢。

呼吸是一個與概念無關的過程，一種可以不用思維就可直接體驗的東西，此外，它是一個活生生的過程，有著生命中一種變動不停的性質(zhì)。呼吸是周而復始地循環(huán)進行的── 吸入、呼出，吸入、呼出。因而，它可算是生命的一個縮影。

氣息的感覺是微妙的，可是，當你學懂與它協(xié)調(diào)時，它是相當明顯的，這當然要花點功夫才可，然而，人人皆可做到。你必須努力去做，但不可過分。由于所有這些原因，呼吸的確可以成為一個理想的禪修對象。呼吸過程通常是不隨意的，而是無意識地(不知不覺地)隨它本身的步伐進行，可是，稍為用意，它就會放慢或加快，使它變得深長和平穩(wěn)，或是短淺而有起伏。不隨意與刻意呼吸之間的平衡是相當微妙的，況且，在這里你亦可學到一些有關意志與欲望的性質(zhì)。此外，鼻孔末端的接觸點亦可視為內(nèi)部與外部世界之間的一個窗口；它是一個連接點與能量交換處，于此，外部世界的東西遷入來成為所謂「我」的一部分，而「我」的一部分又流出去與外部世界混為一體。在這里，你又可以學到一些有關「自我」的概念，以及我們?nèi)绾文笤焖倪^程。

呼吸是眾生的共有現(xiàn)象，對此過程有一真實體會，可令你與眾生關系密切，明白到你與眾生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最后，呼吸是當下的過程，意思是，它總是在眼前當下發(fā)生。我們通常不是活在當下，大多數(shù)時間不是追憶過去，就是憧憬未來，內(nèi)心充滿憂慮與計劃。但呼吸從未脫離當下，若能真正如實觀察呼吸，自可即時置身于當下，從念想的困境中解脫出來，進入當下的純粹體驗。就此意義而言，呼吸是一個活生生的現(xiàn)實切片。對此生命縮影進行片刻靜觀所產(chǎn)生的真知灼見(內(nèi)觀智慧)，可廣泛地應用于生活中的其他經(jīng)驗。

以呼吸作為禪修對象時，第一步是要找到它，你要找的是在鼻孔末端與氣息出入時，那個物質(zhì)性的接觸感覺，一般在鼻孔末端內(nèi)就可找到，精確的位置會因人而異，全取決于鼻子形狀。欲找出自己的接觸點，可快速地深吸一下，然后留意上唇與鼻孔末端內(nèi)部之間，那個最明顯的氣息接觸點就是；現(xiàn)在呼氣，然后留意同一點的感覺；這一點就是你要用來跟隨整個呼吸過程的地方。一旦清楚地找到那一點，就不可偏離，要利用那一點來令你的注意固定不移。如果找不出那一點，你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在鼻孔管道中走上走落，不停追著那無法跟得上的氣息，因為它一直在轉(zhuǎn)變、遷移、流動。

如果你有鋸木的經(jīng)驗，早已知道其中的奧妙了。作為木匠，你不會站著觀看鋸片的上上落落，那會令你頭暈的，你會把注意力集中于鋸齒正插入(接觸)木料的那一點，這是唯一可鋸成直線的方法。作為禪修者，你要集中注意力于鼻孔末端內(nèi)的感覺點，在此有利情況之下，以清晰的專注力去觀察整個呼吸活動過程。不可嘗試去控制呼吸，這不是像瑜伽所做的呼吸練習，要集中于自然和自發(fā)性的呼吸活動，不要嘗試以任何方法去調(diào)節(jié)它或加強它。大多數(shù)初學者在這里都會出現(xiàn)一些問題，他們?yōu)榱藥椭约杭凶⒁飧杏X，往往會無意識地(不知不覺地)加強他們的呼吸，結果是，強迫性和不自然的努力會阻礙多于協(xié)助定力的發(fā)展，不要增加呼吸的深度和聲音，尤其是后者，這在集體禪修之中是重要的。大聲呼吸會真的煩擾你周圍的人，只須讓呼吸自然流動，就像熟睡時一樣即可，放開對呼吸的約束，讓呼吸過程依自己本身的韻律前進。

這做法聽來似很容易，但事實上比你想像的更為難于捉摸。如果你發(fā)覺有刻意呼吸的情況時，也不用氣餒，用之作為觀察內(nèi)心意圖性質(zhì)的機會吧！觀察呼吸、控制呼吸的意念與停止控制呼吸的意念等之間的微妙相互關系。有短暫時間你會沮喪，可是，這種學習體驗是極為有益的。它只是過眼云煙，最后，呼吸過程必會自行運作，而你將不會感到有刻意操控的意念。此時，你對自己欲控制宇宙的強迫性需求，將有重大的領悟。

看來平凡沒趣的呼吸，原來是如此復雜與迷人的一個過程，只要觀察一下，你就會發(fā)覺它充滿微妙的變化：其中有出入的氣息，長短的氣息，深淺的氣息，暢順與不暢順的氣息等，它們的相互組合又是錯綜微妙。仔細地和密切地觀察它，認真地研究它，你就會發(fā)覺它變化多端，且有固定重復的循環(huán)模式，有如一首交響樂曲。不要只觀察它的粗略相狀，里面除了呼出與吸入外還有很多可看的東西。每個呼吸皆有一開始、中段和結尾，每次吸氣都會經(jīng)歷一個出生、成長與死亡的過程，每次呼氣亦是一樣，而呼吸的深度與速度則會隨著你的情緒、心念與聲音等的出現(xiàn)而改變。你研究一下這些現(xiàn)象，自會發(fā)覺它們的迷人地方。

然而，這不是要你坐著，在心中自言自語：「這次呼吸短而不暢順，這次呼吸深而長，下次呼吸會怎樣呢？」不！那不是內(nèi)觀禪法，是思想而已。像這些現(xiàn)象是會發(fā)生的，尤其是在開始的時候，這也只是過眼云煙而已。只須在注意到此現(xiàn)象時，把注意力帶回去觀察呼吸時的感覺即可。內(nèi)心的干擾會再次出現(xiàn)，你要一次、又一次、又一次地把注意力帶回去觀察呼吸時的感覺，直至它不再出現(xiàn)為止。

剛開始上述的情況時，你要預期會遇上一些困難，你的心念會不斷漂離，好像一只酒醉的大黃蜂，在周圍飛躍、亂沖亂撞。不要擔心，這猴子心現(xiàn)象已是眾所周知，它是每一位禪修老兵都要應付的東西，他們都能夠以某種方式去把它克服，你亦可以做得到的。當它出現(xiàn)時，只須注意到你在思想、做白日夢、或憂慮等事實，然后輕巧而堅決地返回到呼吸的感覺上來，當中無須因此不安或作出任何的自我評價，然后在下一次發(fā)生時再這樣做，如是地重復、又重復、又重復。

在這過程當中，你會突然驚覺，自己簡直是個瘋子，自心好像一座有輪子的瘋?cè)嗽?，里面的人正在胡言亂語、大聲尖叫，它正在跌跌撞撞地沖下山坡、完全失控、簡直一點希望也沒有。不用大驚小怪，你的心沒有比昨天的心更為瘋狂，它一直就是如此，只不過你沒有注意到而已；你也不比周圍的人更為瘋狂，唯一確實的分別是，你已醒悟過來，而他們還沒有。因此，他們?nèi)杂X舒適愉快，這不是說他們比較好，無知可能是一種福氣，但它不會導致解脫。所以，不要因此體會而有所不安，實際上，它是一個里程碑，一個實質(zhì)進步的征兆。你能直接看到此問題的事實本身，就說明你已走在向上和擺脫此困境的路上了。

在默然地觀察呼吸時，有兩種狀態(tài)要避免：一是亂想，二是昏沉。亂想心的表現(xiàn)，有如前述的猴子心現(xiàn)象，而昏沉心則剛好相反。一般而言，昏沉心顯示覺察力的大幅減弱，它最多只是一片空白心態(tài)，內(nèi)中沒有思想、沒有對呼吸的覺察、也沒有對任何事物的覺知。它像一個空隙，一個無形無相的心理灰色地帶，有點似沒有夢境的睡眠?；璩列目諢o一物，要避免它。

內(nèi)觀禪是一種主動、積極的功能，禪定(止禪)是對某一事物作強而有力的專注，覺察是清明的警覺。止與觀(Samadhi and Sati)(參閱第十四章)是我們想要培育和發(fā)展的兩種能力?；璩恋男牟]有這兩種能力的，它只會浪費你的時間，甚至令你昏昏入睡。當你剛發(fā)覺陷入昏沉時，就要在注意到這一事實時，把注意力帶回到呼吸的感覺上來，觀察吸入時的觸覺，也感受呼出時的觸覺。試試吸入與呼出，仔細看看有什么事情發(fā)生。當你已做上一段時間后，可能是幾個星期、或幾個月，你開始感到那個接觸是一物質(zhì)性的東西，繼續(xù)如是簡單的吸入與呼出過程，仔細看看有什么事情發(fā)生。隨著你的定力加深，你也會越來越少心猿意馬的散亂，你的呼吸會放慢下來，讓你可清楚地、越來越少干擾地追蹤到它，你開始體驗到一極為平靜的狀態(tài)，享受到解脫煩惱的樂趣，當中無貪、無欲、無妒忌、無羨慕、亦無瞋，激動離開了，恐懼跑掉了，這都是美好、清晰、極幸福的心態(tài)，它們是暫時性的，待禪修完畢后就會完結。盡管如此，這些片刻間的體驗將會改變你的人生。這不是解脫，而是解脫路上的一些踏腳石而已。然而，也不要期望此幸福感可以速成，這些踏腳石也是要時間、努力與堅忍始得。

禪修體驗不是比賽，它有確實的目標，但沒有時間表，你要做的事，是不斷向幻想與錯覺中一層一層地深掘下去，直至體證存在的終極真理為止。這過程本身就很迷人和有滿足感，足以使人為此走下去，匆匆忙忙地急進是沒有必要的。

一次良好的禪修體驗，可令你有一愉快、清新的心情，它是一種平靜、輕快、充滿快樂的活力，可有效利用于解決你的日常生活問題，這回報已足夠了。禪修目的不在于解決日常問題，但解決問題是它的附加利益，這是不能否定的；如果你偏重于解決問題方面，在禪修之中，你會自然地把注意力轉(zhuǎn)向問題，從而偏離了原先要集中的目標。禪修時不要想著你的問題，應把它們輕輕地推開。

應暫時中止你的顧慮及計劃，讓禪修完全占用此休假時段。相信你自己，相信自己有能力于禪修后，可善用累積起來的活力與清新的心靈去處理那些問題；這樣地相信自己，問題自得解決。

不要為自己制定高不可攀的目標，對自己溫和一些。你要繼續(xù)不停地跟隨著你的氣息，這看起來頗為簡單，因此，你在開始時就想做到一絲不茍和精確無誤，這是不切實際的。應細步而行，在開始吸氣時，決定要在此吸氣時段內(nèi)去跟隨氣息，這樣做其實也不容易，但至少可以做得到；然后，在呼氣開始時，決定要在此呼氣時段內(nèi)，由始至終地去跟隨氣息。你將會一而再地失敗，不要緊，繼續(xù)堅持下去。

要屢敗屢戰(zhàn)，做好每一個呼與吸，這是你可以獲勝的游戲級數(shù)。要鍥而不舍地在每一個呼與吸的細微步伐間，一個接著一個地重新努力；要在那剎那間，仔細而精準地重新觀察每一個氣息；這樣，連續(xù)不斷的覺知最終必會出現(xiàn)。

靜觀氣息是對當下的一種覺察，當你正確地做著時，你只會覺察到現(xiàn)正發(fā)生的事情。你不會回顧過去，也不會展望將來；你忘了剛過去的氣息，也不期望快將要來的氣息。當吸氣開始時，你不會期望它的結束，也不會偷步跳到隨后而來的呼氣；你只會與現(xiàn)在真正發(fā)生的事情在一起。吸氣現(xiàn)在開始，那正是你要注意的，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東西了。這禪修是一種重新教育(調(diào)伏)心意的過程，你的目標境界，是要完全覺察到在你感知世界里正在發(fā)生的每一件事，如實地覺察到它的發(fā)生方式，就在當下，念念無間，完整無缺。這是一個難以置信的崇高目標，不是一下子就可以達到的，要不斷修習始得。因此我們應從小處著手，從一短暫時間開始，只須完全覺察到當下的吸氣(或呼氣)即可，如果成功的話，你已邁向一全新的人生體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