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活佛的出生

談到活佛的出生，確實(shí)是一個謎，若干年來，我會見活佛的在家弟子，探問活佛的出生履歷，他們都不明白其根底，我也曾在出家同道中問過這件事，也都答不出所以然來，究竟活佛是那里人？他俗家姓甚麼？幾歲出家？在何處出家？拜誰為師？在何處受戒？那一年受戒？這些事，從來沒有一人能夠道出或舉出可信的證據(jù)出來，認(rèn)識活佛的人所講說的，也全不一樣，有說活佛是山東人，有說是直隸，有說是山西，有說是陜西，也有說是甘肅，在十多年以前，有一位朝拜仰光金塔的老修行說活佛是山西人，他的師傅也是一個神秘人物，傳說當(dāng)過一個很大的武官，終日不說話，他們一共師徒三人，都是精武術(shù)，活佛的師傅同師兄，都是高大身材，至於活佛是何時出家？俗家姓甚麼？師傅法名叫甚麼？仍然說不出所以然。

活佛的年歲，在我認(rèn)識他的時候，就聽有好幾種傳說，有說五十多歲，有說六十、七十不等，究竟那一說可靠？似乎都是猜測之詞，誰也不敢肯定，簡直是一個「謎」。

我與活佛同住時，知道他有一個習(xí)慣，他不歡喜人家盤問他的根底，他從不向人談?wù)f他的出生履歷，有人向他提到這些事，他老實(shí)是左顧而言他，不作正面答覆，使人摸不著頭腦，這，也許就是一般猜測的來由？記得有一次，有一個名叫黃懺華的居士（活佛弟子），他跑來歡歡喜喜問活佛：「你老人家今年高壽幾何？俗家在那里？」剛剛問了這兩句話，活佛向他搖著手，現(xiàn)出不愉快的神色說：「你不是算命看相先生，我也不要你看相算命，問這些不相干的廢話做甚麼？」說得黃懺華面紅耳赤，活佛看到他不好意思，又用安慰的語氣說：「我告訴你，在家學(xué)佛，第一要斷俗氣，往後遇見出家人，可別盤問他這些閑話，只可以問他修持那一法門，是讀經(jīng)，是持咒，是念佛，還是修習(xí)禪定？這才是正當(dāng)，你問我的出生，如果我說是出生名門大族豪貴之家，童真入道，現(xiàn)在有一百歲，出生之前，我的母親得著甚麼異兆，生下來時候，又是異香滿室，你相信嗎？假設(shè)我說出生下來，父母是討飯的，沒有飯吃才出家，你聽了如何呢？說我出生高貴，你當(dāng)然生歡喜心，說我出生低微，你當(dāng)然生卑視心，是不是？要曉得這些都是世俗淺見，佛法中是不計(jì)這些的，不問年老年少，但問有道無道，你還要曉得，凡是故意說他出生不凡的，那都是騙人的鬼話，信不得，除非是佛菩薩應(yīng)世降生，才有異兆，你我凡夫，有甚麼不同？有甚麼奇特？」黃懺華聽了這一番開示，馬上爬在地下磕頭，向活佛求懺悔，後來黃懺華對人說：「活佛雖不講經(jīng)，但是說的話全是佛語法語，使人聽了，如飲醍醐，開佛知見?！?/p>

因?yàn)槲覀冎阑罘鹩羞@個習(xí)慣，所以就不便冒昧叩問他的年齡籍貫，始終得不著要領(lǐng)，可是，有一天，我會見一位七十多歲的***元老龍積之先生（龍老先生廣西人系考試院秘書龍?jiān)聫]先生尊翁），談起活佛，龍老說他在幼小時，曾在北京見過活佛一兩面，那時的相貌形狀，與現(xiàn)在差不多，若果依照龍老說話，那末，活佛就有一大把年歲了！絕不止五十、六十、七十歲。

不久，活佛他自己無形中卻露出了一點(diǎn)消息，因?yàn)槟菚r天氣炎熱，活佛要大家每天下午到花園去念佛，也可以乘涼，有一回，念佛完畢，大家聊閑天，談到世事無常話頭，胡公律居士感喟著念出兩句詩：「南朝四百八十寺，而今都在煙雨中?！刮抑钢▓@對面的雞鳴寺說：「幸而還能看到這個廟的古蹟?！购邮空f：「雖然古蹟依舊，可是，面目全非，自經(jīng)洪楊摧毀之後，原來的面貌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想不到活佛在旁插嘴說：「我看見洪秀全那個東西滿臉橫肉，三角眼，薄嘴唇，走路腳跟不落地，就料定他是不會有好結(jié)果的?！够罘鹫f出這話，提動了我的念頭，我隨著就問：「活佛，你那時在甚麼地方看見洪秀全的？」我這一問，活佛似乎有了警覺，知道露了底，他馬上又不說話了，習(xí)慣地哼起「誰念南無阿彌陀佛」腔調(diào)出來，後來我把這個話頭同胡公律居士研究，洪秀全是道光末年倡亂，咸豐三年據(jù)金陵，同治三年自殺，活佛說他看見過洪秀全的，那末，這樣推算起來，活佛的出生年代可以得到一個線索，一定是道光時候的人，不會是咸豐出生的，算來至少有八、九十歲了（算到民國十七年為止），那些五十、六十、七十歲的說話，豈不都得推翻嗎？

那時，我仔細(xì)觀察活佛的相貌輪廓，他的頭皮，已經(jīng)早已開頂，光亮如鏡，只有後腦殼上有幾根稀稀頭發(fā)，頭皮上的戒巴痕跡，完全看不見了，他口里上下槽牙，完全脫落，只剩少數(shù)幾顆門牙，就這些現(xiàn)象看，也絕不止五十、六十歲，把活佛說他曾經(jīng)看見洪秀全的話頭，和龍積之老先生的說話一對證，倒頗吻合。這次，太滄和尚對煮云法師說：「活佛是光緒八年出生的」、這話算起來算到民國十七年為止，只有四十六歲，那豈不是活佛轉(zhuǎn)老還童了嗎？不談別的，單就我所看到活佛身體上那些特徵，那有四十多歲的人衰老到那個樣子？絕沒有這回事，所以我對太滄和尚的說話不能不有一點(diǎn)懷疑？不知太滄和尚是根據(jù)甚麼？

關(guān)於活佛的出生，據(jù)太滄和尚傳說虛云和尚所談：「活佛的家，離我終南山茅蓬不遠(yuǎn)，俗姓董，母早寡，是富有家庭出生，家宅頗多，他在二十歲那年常來問道，忽然有一天，他來請求我度他出家，我知道他家里只生了這個寶貝兒子，恐怕收下後，他家里來尋麻煩，因此就沒有允許他出家的要求，可是過不多時他終於出了家，拜我一位同參某禪師出家，同住五臺茅蓬，第二年就到寶華山受戒......?！刮铱催@一段說話，同樣是有不可靠的成分，頗含有杜撰意味，何以說呢？虛云和尚不是說活佛從他同住終南山一位同參某禪師出家，出家後又同住五臺茅蓬嗎？這兩句話就是一個大漏洞，既然稱為同參，又是共住一道的同參，當(dāng)然是極熟識極親切的人，何以對於一個陌生在家小伙子的年齡，籍貫，姓氏，和他的家境富裕，母親守寡，以及小伙子後來出家，出家後在五臺共住，第二年去到寶華山受戒一切等等都記得那麼清清楚楚，反而記不得一同修道的那位同參的法號？不能說出人家名字，只說個「某」禪師，這豈不是一個大笑話了嗎？顯見是個虛構(gòu)。查虛云和尚住終南山時，正是戒塵法師住終南山同一時期，這是人皆共知的事實(shí)，那時虛云的年齡有幾何？與戒塵法師同一輩的老人現(xiàn)時還有好幾位健在，他們都知道很清楚，照目下一般人的傳說，虛云和尚現(xiàn)有一百十九歲，假設(shè)活佛尚在人間的話，活佛的年齡與虛云和尚比較，也就相差無幾，那末，我且問問虛云和尚他是多少歲上終南山？若說是三十歲上終南山住茅蓬，活佛去時也應(yīng)當(dāng)有三十歲，若說是四十歲上山，活佛也應(yīng)該有四十歲，我想，虛云和尚絕不是二十歲上終南山的，既不是二十歲上終南山，何以說活佛二十歲時要從他出家？這是很不合邏輯的，我的意見，認(rèn)為虛云和尚與活佛并無甚麼淵源關(guān)系，那是拉扯不上的。

還有令人不解者，太滄和尚說他與活佛在金山寺同住了十年，這個時間不算短，照說對於活佛的出生履歷應(yīng)當(dāng)是知道很清楚了，中國叢林的規(guī)矩，凡是討單長住的客師，一定要到客堂掛號，拿出「戒牒」交給知客師查驗(yàn)，知客將各人的「戒牒」上所注明的法名、年齡、籍貫、剃度師名號、受戒地點(diǎn)一一登記抄錄在「萬年簿」上，活佛在金山的年代在太滄和尚之前，金山「萬年簿」上自然有活佛的履歷記錄，一翻「萬年簿」，便知活佛的出身，太滄和尚何以不明白？反而去問與金山不相干的虛云和尚，未必金山?jīng)]有那個「萬年簿」嗎？這，叫人想不通！或者金山?jīng)]有把活佛的履歷保存下來？若果當(dāng)真是如此，那就可以看到金山過去歷任住持僧不曾重視活佛這個人，我說這話，倒不是故意菲薄金山，且看：這次太滄和尚的說話，他說：「記得活佛在南洋圓寂後，他的弟子盧潤洲居士曾在金山提議，為活佛建紀(jì)念堂，可是霜亭和尚（金山方丈）沒有允許?！乖掚m平淡，里面卻有文章，記得過去佛印和尚與蘇東坡沖「殼子」的幾句戲論話語，把東坡系的「腰帶」留下，金山把那根帶子尚且當(dāng)作傳家之寶珍藏起來，未必該寺對這樣一位苦行度人有修有證鼎鼎大名萬人崇拜的圣僧圓寂了，反而不夠資格建紀(jì)念堂來紀(jì)念他嗎？哦！是了，蘇東坡是一位戴烏紗帽的大學(xué)士，活佛乃是一個窮和尚，比不得，不能比。太滄和尚又說：「在臺灣與活佛稍有關(guān)系的，只有我一人?！乖捓镱H有感慨，太滄和尚倒不失為忠厚長者，我看金山歷任方丈中，能恭敬活佛同情活佛的，恐怕也只有太滄和尚一人吧？我曾經(jīng)聽說，金山寺里人，對活佛并無若何好感，往往有人到金山訪問活佛，金山職僧說：「你們是來尋那個瘋癲和尚嗎？」由此這一句話，可以知道金山寺對活佛的觀感，亦可見其厭嫌心理？

這也是有因由的，雖然大家口里稱呼「金山活佛」，其實(shí)，活佛他并非是金山出家，他只能算作是金山寺里一個外寮「行單」（服務(wù)勞役地位之稱）客師，我所知道活佛在金山藏經(jīng)樓當(dāng)過「香燈」職務(wù)，他自從出名之後，完全是個閑云野鶴生涯，終年在外行道，飄跡莫定，很少在金山住下，只是每年冬天金山寺打「禪七」時，他趕回去住些時，隨後又拍拍屁股的灰溜之大吉，活佛無拘無束放蕩形骸的派頭已成習(xí)慣，他這種習(xí)慣，金山寺里職僧是看不順眼的，住在叢林中的人，一定要講究威儀，「行」如風(fēng)，「立」如松，「坐」如鐘，「睡」如弓，見人要眼觀鼻，鼻觀心，絲毫不得放逸，活佛他又不會裝模作樣，終日嘻嘻哈哈，各處殿堂，隨意亂竄，他歡喜夜晚唱念佛號，夜間人家正睡得甜蜜蜜的，他忽然大叫一聲，聲音又大而且拖得很長，驚擾人家的甜夢，這也是使人厭惡的地方，照活佛的風(fēng)度，很多都是犯叢林的規(guī)矩，隨時都有「遣單」逐出山門的資格，何況金山寺標(biāo)榜禪宗門庭，更加認(rèn)真，然而活佛這種隨便派頭，金山寺又何以能容納讓他在那兒盤桓打混那麼久呢？其中卻有原故在焉！因?yàn)榛罘鹈磕暝谕馓娼鹕剿履蓟笈酌?，大批香油，大筆香金功德，一到冬天打「禪七」時，就帶上米油和一大筆功德回去，年年如此，如此數(shù)十年?；罘鸩粏螌鹕剿率侨绱耍瑢δ暇妓乱彩且粯?，因此看在這個情份上，金山住持僧不得不把尺度放寬，有人說活佛是金山、棲霞兩寺的活韋馱，確是實(shí)情。然而金山寺里人，仍然把活佛當(dāng)作瘋顛和尚看待，假設(shè)重視活佛這個人，活佛在金山住了數(shù)十年，金山寺里人何以不知道活佛的出生？活佛出國，在仰光流浪數(shù)年一直到圓寂，從未看見金山來信探問活佛的消息，據(jù)仰光地方一般僑僧同道和活佛的在家弟子們說，如果那時候金山有信來，他們一定送活佛回國，因?yàn)榭吹交罘鹪诮鹚闲械捞^艱苦，待活佛圓寂後，各方來信迎請活佛「舍利」，這時才見金山寺來信也爭著要一份，大概認(rèn)為活佛的骨灰，還有剩余利用價值？

考察活佛的出生履歷，原本不是甚麼難事，活佛在金山住了數(shù)十年，金山的「萬年簿」上是可以清查的，既然有人說活佛是光緒八年生，二十歲出家，二十一歲到寶華山受戒（光緒二十九年），亦可按著去到寶華山清查，我也曾向活佛問過他的「戒牒」，他說：「我這副臭殼子，都嫌累贅，那有心攜帶那個東西，老早把它扔掉了?！挂墙鹕健毴A，兩處都查不著，「戒牒」又無著落，活佛的出生，那只好讓它永久成個神秘的「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