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笑天:《趙樸初遺偈》的佛教境界——紀念趙樸初逝世5周年
《趙樸初遺偈》的佛教境界
——紀念趙樸初逝世5周年
中國佛教文化研究所 楊笑天
2000年5月21日,身為中國佛教協(xié)會會長的趙樸初居士去世。一個月后,6月號的中國佛教協(xié)會會刊《法音》登載了業(yè)已公開的趙樸初遺囑的部分手跡,手跡的最后部分就是那首著名的《遺偈》:
“生固欣然,死亦無憾;花落還開,水流不斷;我兮何有,誰歟安息;明月清風,不勞尋覓?!?/p>
這是一首四言八句的詩,因為寫在遺囑中,所以在佛教里習慣上稱之為遺偈。
佛教高僧大德的遺偈,一般都要對自己一生的信念、修持和所達到的境界作一個總結,趙樸初作為中國佛教協(xié)會的一代會長,作為一位舉世聞名的宗教家和大德居士,他自然也應該就自己一生的信念、修持和所達到的境界,對世人有個交待,這應該就是樸老留下這首遺偈的目的。
那么,樸老的這首遺偈表現(xiàn)了什么樣的內(nèi)容和境界呢?關于這個問題,迄今為止似乎很少有人詳細探討[1],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因此筆者不揣簡陋,欲借樸老逝世5周年的機緣,試為一番管窺蠡測,祈諸方家批評指正。
一、生固欣然,死亦無憾
佛教視“生死”為大事。
佛教的根本*輪(最根本的教義)是“四圣諦”———苦諦、集諦、滅諦、道諦。
苦諦———人生苦多樂少,不如意事十八九,而且終歸一死———“死苦”,所以佛教認為人生“畢竟是苦”。佛教將人生之苦大略歸納為四種或八種,稱為四苦或八苦。四苦是:生、老、病、死。再加上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盛陰,就是八苦。佛教的首要目的就是要解決人生之苦的問題,而人生之苦中最首要的就是“生死”之苦。
中國佛教自宋代以后只有禪宗和凈土宗還略微興盛。而禪宗、凈土宗也都毫無例外地特別注重生死大事。
禪宗的規(guī)矩,弟子欲向禪師問道請法,頂禮之后,必須先說:“某(我)為生死事大,無常迅速,伏望和尚慈悲,方便開示!”(百丈清規(guī))
禪宗六祖慧能的弟子永嘉玄覺見到慧能,第一句話就是:“生死事大,無常迅速!”(壇經(jīng)、景德傳燈錄)
五祖弘忍欲傳法時,也對大家說:“世人生死事大!”(壇經(jīng))
宋代大慧宗杲說:“大抵出家人本為生死事大,若生死到來不知下落,即不如三家村里省事漢?!?宗門武庫)又說:“妙喜自十七歲便疑著此事,恰恰參十七年,方得休歇。未得已前,常自思惟:我今已幾歲?不知我未托生來南閻浮提時,從甚麼處來?心頭黑似漆,并不知來處。既不知來處,即是生大。我百年後死時,卻向甚麼處去?心頭依舊黑漫漫地,不知去處。既不知去處,即是死大。謂之無常迅速,生死事大!”(大慧普說卷十六)又說:“無常迅速,生死事大。眾生界中,順生死底事如麻似粟,撥整了一番,又一番到來。若不把生死兩字貼在鼻尖兒上作對治,則直待臘月三十日手忙腳亂如落湯螃蟹時,方始知悔,則遲也?!?大慧法語卷十九)
宋代凈土教大師靈芝元照說:“世之學佛者,其始,莫不皆曰:為生死事大故也。及乎聲利所動,世緣所汨,則死生大事置而弗論……逮乎四大解分,病苦所迫,識神無主,隨業(yè)輪回決無疑矣?!褂刹灰娛^經(jīng),不知九品生相,不信彌陀愿力,而堅持所見,自甘涂炭,豈不為之悲哉!……圖繪九品之相,具引經(jīng)文,以示其說……且使知死生事大者,有超越之路,而不溺於異見,枉受輪轉……” (觀經(jīng)九品圖後序,樂邦文類卷二)
凈土教名著《西方合論》云:“當知,生死事大,非是一知半行所能唾出!……漸修頓證,各各不同……未逮極果,非為究竟。是故,悟達之士,決當求生凈土,如法修行,免致退墮!”(卷七)
佛教既然對生死問題如此重視,那么,對此頭等大事,樸老自己是如何解決的,在人生的最后時刻,自然應該有個交待。而他的交待就是“生固欣然,死亦無憾”。這是什么意思呢?下面,我們就來試為分析一下。
生固欣然———
人都是父母所生,但大抵一般人生到這個世界上來都是不由自主的。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高興不高興,你的父母就是把你給生下來了,你別無選擇。你不能選擇家庭,也不能選擇父母,也不能選擇出生還是不出生。所以,有人人生得意時不禁歡呼:沒白活一場!有人人生不得意時難免嘆怨:當初爹媽要是不生我該多好!因此,我們可以知道“生固欣然”實際上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它意味著———來到這個世界上是高高興興、快快樂樂地來的。為什么會高高興興、快快樂樂地來呢?因為他必定是明明白白地來的。明白什么?明白此生為何而來,將做何事,知道此生的目的和使命。因為明白,所以有備而來,有把握而來,所以才會高高興興地來,才會“生固欣然”。
死亦無憾———
“死而無憾”的話,很多擁有充實人生的人也都能說得出來。但對于“生固欣然”的宗教家來說,“死亦無憾”還應當包含了更深刻的含義。筆者以為至少應該包含三層:第一,它意味著必須完成了預定的人生使命,達成了預定的人生目標,沒有留下遺憾;第二,人生不如意事十八九,未必事事都能圓滿,所以,只要盡力而為,鞠躬盡瘁,也就不會留下遺憾了;第三,對于一個宗教家來說,最為重要的就是,必須解決彼岸的問題。既能夠從來處來,也能夠往去處去,來的明白,去的明白,來去自在,不違我心,才算是真正沒有留下遺憾。從佛教的角度來說,一個宗教家一生的修持是否成功,全要看這最后一下,最后這一下子不行,其余的也就都不值一提了。
所以,“生固欣然,死亦無憾”所表示的應該是:不僅解決了此岸的問題,也解決了彼岸的問題———生死大事已經(jīng)有了了斷。這不僅是要“把生死當大路走”的灑脫,而是已經(jīng)把生死這條路走通了的釋然和釋然之后的內(nèi)心寧靜。生死的路走通了,自然會如實知生死,如實知涅槃;生死火宅,進出自在,自然會釋然而寧靜。這才應該是趙樸老作為一個宗教家對“生死”這一佛教頭等大事的一個鄭重交待。
二、花落還開,水流不斷
人,生從何來,死向何去?趙樸老為什么能夠“生固欣然,死亦無憾”?這里面有怎樣的內(nèi)在和外在的條件和規(guī)律?
前面已經(jīng)提到,佛教最根本的教義是四圣諦———苦諦、集諦、滅諦、道諦。為了便于下文的展開,在此有必要對四圣諦略作詮釋。
四圣諦,簡稱四諦,又稱四真諦,圣哲親證(圣者們親自體悟和驗證過),真實不虛,故有此名。
苦諦———世間一切身心逼惱(由逼迫而產(chǎn)生焦慮)令人感到難以忍耐的苦痛。略說有: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盛陰等八苦,廣說則無量。
集諦———為什么會有這些苦?有內(nèi)外兩方面的原因,第一,世間一切身心萬物,無不生、住、異、滅,遷流變化,不能久住,或者干脆就是不如人意;第二,而人的心中有貪、嗔、癡三毒煩惱;癡故,不知世間萬物生、住、異、滅,遷流變化,乃至不如人意,本是自然的因果規(guī)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貪故,執(zhí)著不舍;嗔故,怨天尤人;故令人身心為苦惱所逼迫,所驅(qū)使,造作惡業(yè),致使生死苦惱流轉不息。
滅諦———然而,苦的產(chǎn)生既然是有原因的,那么它也就不是不可以克服的。怎么克服呢?首先,應該開啟智慧,克服愚癡;如果能開啟智慧,克服愚癡,就能了解世間萬物的生滅變化、如意與否,有其自身的因果規(guī)律,它是不可抗拒的自然法則,于是,就能夠克服對事物的生滅和不如人意所產(chǎn)生的執(zhí)著;如果能克服執(zhí)著,就不會再怨天尤人。如果能做到前面三點,降服了貪、嗔、癡三毒,那么,我們的身心自然就會遠離苦惱的逼迫和驅(qū)使,不再造作惡業(yè),使生死苦惱之輪停止旋轉。
道諦———如上所述,滅苦的關鍵有二,首先,要降伏自心貪、嗔、癡三毒煩惱;其次,要改變自己的行為,不再造作苦因。然而,佛教認識到,人有多生多世積累下來的煩惱習性,要想降伏三毒,改變習性,實在不是容易的事情,所以,規(guī)定了一系列具體的修行方法來扭轉身心。而這些具體方法,隨著時間的推移和佛教傳播范圍的擴大,產(chǎn)生了極大的發(fā)展變化,乃至有原始佛教和部派佛教、有南傳佛教和北傳佛教、有聲聞乘法和菩薩乘法、有小乘佛教和大乘佛教、有顯教和密教、有八正道乃至三十七道品,有六度萬行乃至八萬四千法門等種種差別。
如果我們比照著以上對四圣諦的介紹來解讀樸老的遺偈,就可以發(fā)現(xiàn),“生固欣然,死而無憾”實際上可以橫跨苦、滅二諦,而“花落還開,水流不斷”則應該是對集諦中最重要的“緣起”觀所作的譬喻。
關于緣起,樸老自己的名著《佛教常識答問》中就有很好的解釋:
……釋迦牟尼當初出家的目的是為了尋求解脫生老病死等痛苦之道……佛教教義的基本內(nèi)容簡單地說來,就是說世間的苦(苦諦)和苦的原因(因諦或稱集諦),說苦的消滅(滅諦)和滅苦的方法(道諦)。佛教經(jīng)籍非常繁多,其實不超出這四圣諦(諦的意義就是真理),而四諦所依據(jù)的根本原理則是緣起論。佛教的所有教義都是從緣起論這個源泉流出來的。
……"緣起"即“諸法由因緣而起”。簡單地說,就是一切事物或一切現(xiàn)象的生起,都是相待(相對)的互存關系和條件,離開關系和條件,就不能生起任何一個事物或現(xiàn)象。因、緣,一般地解釋,就是關系和條件。佛曾給“緣起”下了這樣的定義:若此有則彼有,若此生則彼生;若此無則彼無,若此滅則彼滅。這四句就是表示同時的或者異時的互存關系……
問:在當時各教派中,緣起論是不是佛教特有的教義?
答:是的。佛經(jīng)中說緣起有十一個意義:(1)無作者義,(2)有因生義,(3)離有情義,(4)依他起義,(5)無動作義,(6)性無常義,(7)剎那滅義,(8)因果相續(xù)無間斷義,(9)種種因果品類別義,(10)因果更互相符順義,(11)因果決定無雜亂義。這些意義都是不同于其他教派的教義的。
……十一義歸納起來,有四個重要的論點:(一)無造物主,(二)無我,(三)無常,(四)因果相續(xù)。
問:“無造物主”是什么意思?
答:是否定創(chuàng)造宇宙萬物的主宰,即十一義中的“無作者義” 。因為既承認“諸法因緣生”,就不能承認有個獨立的造作者。任何一個因都是因生的,任何一個緣都是緣起的,因又有因,緣又有緣。從豎的方面推,無始無終;從橫的方面推,無邊無際。由此而得出結論:沒有絕待的一個因。緣起論者,不僅應當否認“從口生出婆羅門”的人格化的造物主,而且也應當否認作為宇宙本源的理性化的存在。從另一方面說,緣起論者固然不承認有一個絕待的第一個因,但同時又反對認為一切出自偶然的觀點。他主張任何現(xiàn)象的生起,都不是無因的,而是受必然的因果律支配的,這便是“有因生義”。 ……根據(jù)佛教教義,佛不是造物主,他雖然有超人的智慧和能力,但不能主宰人的吉兇禍福,佛也是受因果律支配的。
問:什么是“無我”?
答:“離有情義”、“依他起義”和“無動作義”,都是說明無我的道理的?!坝星椤钡陌屠Z是“薩埵”,人和一切有情感的生物都叫做有情。婆羅門教和其他各派主張一切有情都有一個常住的(固定不變地存在的)、起主宰作用的自我(Atta,意義與“靈魂”相當)。緣起論則認為所謂“有情”,無非是種種物質(zhì)和精神的要素的聚合體。從身體的組織來說,有情是由于地、水、火、風、空、識六大(六種元素)所構成的,依借前五大而有身體的機關及其作用--地為骨肉,水為血液,火為暖氣,風為呼吸,空為種種的空隙;依借后一大(識)而表現(xiàn)種種的精神活動。再從心理的要素來說,有情的組織分為色、受、想、行、識五蘊。蘊就是堆,把種種不同的現(xiàn)象分類,每類做為一堆,這就是蘊。簡單地解釋,“色”就是各種物質(zhì),眼、耳、鼻、舌、身五根(根就是人生的感覺器官)和色、聲、香、味、觸五境(境就是感覺對象)等都屬于色。受、想、行、識四蘊包括重要的精神要素:受是感覺(感覺苦、樂或不苦不樂等);想是印象(攝取事物的相貌,知道是青、黃、赤、白,是長、短、方、圓,是苦是樂等);行是思維(思維是推動身心活動的力量,所以叫做行);識是了別(對于所認識的對象,予以判斷和推理)。佛教根據(jù)以上兩方面的分析,說明有情不是固定的單一獨立體,而是種種要素的聚合體,而任何要素又是剎那剎那依緣而生滅著的,所以找不到一個固定的獨立的“有情”在支配著身心,也就是找不到“我”的存在。這便是無我的簡單解釋……
問:“無動作義”如何解釋?
答:“無動作義”,就是不承認因果之間有來去。緣起論者承認由因生果,而反對因變成果的說法。譬如以燈傳燈,是乙燈的火由甲燈焰生,而不是甲燈的火跑到乙燈去。根據(jù)這個道理,佛教雖然也講六道輪回,但是不承認有個靈魂從這個有情的身體投入另一個有情的胎里去。這個道理是從無我的教義引伸出來的,以后還可以談。
問:什么是“無?!?
答:宇宙一切現(xiàn)象,都是此生彼生、此滅彼滅的相待的互存關系,其間沒有恒常的存在。所以任何現(xiàn)象,它的性質(zhì)是無常的,表現(xiàn)為剎那剎那生滅的。這就是十一義中“性無常義”和“剎那滅義”。佛經(jīng)中說:“諸行無常,是生滅法”,就是這個意思?!爸T行”,就是指一切事物或一切現(xiàn)象。“行”是遷流變動的意思,一切現(xiàn)象都是遷流變動的,所以叫做“行”。這個字的本身就包含了無常的意義?!吧鷾纭倍?實際上包括著“生、異、滅”三字或“生、住、異、滅”四字。這里每個字表示著一種相狀:一個現(xiàn)象的生起叫做“生”;當它存在著作用的時候叫做“住”;雖有作用而同時在變異叫做“異”;現(xiàn)象的消滅叫做“滅”。剎那是極短的時間,佛經(jīng)中說彈一下指頭的時間有六十剎那。剎那生滅,就是一剎那中具足生、住、異、滅。有人問,一個人的壽命一般有幾十年,怎么是剎那生滅呢?佛教把人的一生從生到死叫做一期,一期是由剎那剎那相續(xù)而有的。對一個人的整體來說,他有一期的生住異滅,即生、老、病、死;但從他的組成各部分來說,則是剎那剎那的生住異滅。佛經(jīng)說人的身體每十二年全部換過一次。一個物體的生住異滅,一個世界的成住壞空,實際都是剎那生滅相續(xù)的存在。照佛教的教義,一切現(xiàn)象沒有不是剎那生滅的。佛教把主張“有常恒不變的事物”的見解叫做“常見”,認為是錯誤的。 ……“諸行無常”,佛教也不例外。
問:什么是“因果相續(xù)”?
答:因緣所生的一切法,固然是生滅無常的,而又是相續(xù)不斷的,如流水一般,前前逝去,后后生起,因因果果,沒有間斷,這是就豎的方面來說的。從橫的方面看,因果的品類有種種無量的差別。種種品類差別的因果關系固然錯綜復雜,但其間又有井然的法則,一絲不亂。一類的因產(chǎn)生一類的果,如善因得善果,因與果相符,果與因相順;一類的因不能生另一類的果,如種瓜只能得瓜,不能得豆。佛教認為因果的法則是決定的,雖三世(過去、現(xiàn)在、未來)諸佛也不能加以改變的。這就是“因果相續(xù)無間斷義”、“種種因果品類別義”、“因果更互相符順義”和“因果決定無雜亂義”的簡單解釋。佛教把主張“現(xiàn)象滅了就不再生起”的見解叫做“斷見”,也是反對的。關于因、緣、果的分析,佛教有六因、四緣、五果等說法,這里不一一介紹了。(以上皆引自《佛教常識答問》第二章)
以上就是樸老自己對“緣起”這一佛法奧義所作的凝練而周到的闡述,之所以作這樣長篇的引證,是因為這個概念十分重要。通過這個引證可知,“花落還開,水流不斷”所比喻的正是緣起奧義中的“因果相續(xù)”之義,此義善能破除眾生的“斷見”。李后主《浪淘沙》云:“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2]所表現(xiàn)的是一種因不識緣起奧義而產(chǎn)生的絕望的斷見,這是人世間的一種很有代表性的目光短淺的錯誤觀念,它或者導致人無惡不作,或者導致人自暴自棄。而“花落還開,水流不斷”所表現(xiàn)的則是,洞悉了緣起法之后對生命、對未來所產(chǎn)生的無限的希望和自強不息的信心。
同時,“花落還開,水流不斷”的“因果相續(xù)”之義,也隱含了樸老將會把利益眾生的菩薩偉業(yè)生生世世、無有止境地、無有了期地進行下去的含義。
三、我兮何有,誰歟安息?
“我兮何有”所表達的是緣起法中的“無我”之義。
“無我”之義,前面的引文中雖然已有介紹,但在此不妨再作一點說明。
我們的生命雖然如“花落還開,水流不斷”一樣,生生世世,生生不息,但是佛教認識到,我們并沒有一個靈魂一樣的東西在身中作主宰,當我們死時,它又搬家到另一個軀殼之中去開始下一輪生命。不是這樣的。我們的一切精神活動乃至我們的自我意識(受、想、行、識),也都同我們的身體一樣,是因緣和合的存在。正因為我們的精神和意識是因緣和合的,是緣起的,所以,我們的精神和意識有無限的發(fā)展變化的潛力和能力,可以立崇高之志向,可以改造“自我”,超越“自我”,可以成就一個偉大的“心靈”,一個偉大的事業(yè),可以“成佛”。而同時,因為身心都是緣起的,所以我們也具備了一切墮落的潛力和能力。所以,佛教主張,我們不能放松自己,要“親近善士,聽聞正法,如理作意,法隨法行”,要“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凈其意”。
世間有一個習俗,對逝去的人說“安息吧!”仿佛逝去的人有一個靈魂,能聽到這句話而從此安歇一樣。這樣的觀念,違反了生命生生不息的實相,它會極大地束縛人的意識,束縛人的生命活力,束縛人對生命的希望和信心,會使人的生命黯淡無光。這樣的觀念在佛教中被稱為“斷見”。所以,樸老在遺囑中特意諄諄囑咐,在為他辦后事時“不要說‘安息吧\’!”。而遺偈中又把這個問題重新捻起———“誰歟安息?”(誰安息啊?)直揭生命的實質(zhì),搗毀精神的枷鎖。
因為人是“無我”的,是因因果果、生生不息的,所以,我們應當自我珍重,立永久的志向,立志永久地“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凈其意”,永久地提升我們的生命和心靈。而“安息”的“斷滅”觀念只會讓我們懈怠而墮落。
佛教特別強調(diào)求道者應該勇猛精進,在大乘佛教里,尤其強調(diào)菩薩的大誓莊嚴,行愿無盡。地藏菩薩的誓愿是:“眾生度盡,方證菩提,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普賢菩薩的誓愿更是“乃至虛空世界盡,眾生及業(yè)煩惱盡,如是一切無盡時,我愿究竟恒無盡”。佛教中還有無盡意菩薩,而樸老自命齋名為“無盡意”,號“無盡意居士”,皆表達了一種佛教所特有的無限進取的精神。只有這樣積極進取,精進不息,才能不斷地提升我們身心的境界,最終打碎精神的枷鎖,體露生命的真實。
四、明月清風,不勞尋覓
掙脫了鎖鏈的精神、體露了真實的生命將會是怎樣的景象?
明月清風!
明月是朗徹的,清風是自在的。朗徹的明月譬喻究竟的智慧,自在的清風譬喻真實的生命[3]。具有朗徹智慧的,如清風般自在無礙的生命,才是我們生命的本質(zhì)、生命的真實,這就是釋迦牟尼佛所贊嘆不已的眾生的“佛性”(涅槃經(jīng))、“一切眾生本來具足的如來智慧德相”(華嚴經(jīng)),而它如同“額上摩尼”、“衣中寶珠”[4]一樣,是一切眾生所本來具有的,不用到別處尋找,只須向我們自己的身心之中去挖掘,去汲取,去開顯。[5]
四圣諦法是佛教的根本,從這個根本上,后來拓展出了大乘佛教。大乘佛教的佛性思想,從眾生成佛的角度,開顯了人性之中所蘊含的無限的潛力和可能性———佛性[6],揭示了人性之中所本自具有的一切神圣和尊嚴———如來智慧德相,它是大乘佛教最高的精華。
《妙法蓮花經(jīng)》說,諸佛唯以一大事因緣出現(xiàn)世間,所謂“開、示、悟、入”。開,就是開顯眾生本具的尊勝佛性———這是佛教的最終目的;示,就是對眾生施以種種教化和開示;悟,就是眾生因佛的教化和開示而體悟到自身本具的佛性;入,就是為開顯自身本具的佛性而修行佛道。所以,佛教的最終目標不是創(chuàng)造一個身外的偉業(yè),而是令人開啟自己本有的寶藏。
因此,可以說,這最后兩句———“明月清風,不勞尋覓”———展示了大乘佛法的根本精髓和最高境界。
結語
釋迦牟尼佛臨終的時候,總結他一生所說的教法是:“自利利他,法皆具足!”樸老的八句偈中,前二句以示自利,后六句足以利人,爇大小乘佛法之旃檀于一爐,融羊鹿牛三車之醍醐為一味,亦可謂自利利他,法味醇厚,境界崇高!
這首遺偈所體現(xiàn)的樸老堅固、深邃、廣大、悠遠的信仰、智慧、修持和境界,可以說正是他利益世間的佛教事業(yè)和人類和平事業(yè)之所以獲得成功的堅固基礎和力量源泉。
正因為樸老在佛法的修持上達到了這樣高深的境界,所以才會被海內(nèi)外佛教界所深深認同,贊譽為“無盡意尊”、“維摩再世”!
注釋:
[1]吳立民《憶樸老》(《法音》2000年第8期)的末尾,對樸老《遺偈》有一些解釋。
[2]全唐詞中收李后主《浪淘沙》二首,皆義氣消沉,心灰意冷:
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秋風庭院蘚侵階。一任珠簾閑不卷,終日誰來?金瑣已沉埋,壯氣蒿萊。晚涼天凈月華開。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裹不知身是客,一餉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3]佛經(jīng)中常用明月來比喻智慧。清風則象征著解脫了一切束縛的自在生命。如果將明月作為法身的譬喻的話,那么,清風則應該是報身的象征。清風自在無礙,擁有一切而不執(zhí)著一切;報身也是自在無礙,擁有一切而不執(zhí)著一切。
清風———
《方廣大莊嚴經(jīng)》卷第九:欲求畢竟自在樂,今當於此證菩提,我已解脫於世間,如空中風難可系。(T3,p.593.1)
《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卷第五十八:知法無性者,安住此法堂,三世法無礙,猶如空中風。(T9,p.771.1)
《觀察諸法行經(jīng)》卷第二:彼等聞此實,若所聞此已,彼無有所著,亦如空中風。(T15,p.735.2)
《大法炬陀羅尼經(jīng)》卷第十二:解脫眾縛,無有住處,如空中風。隨所欲作神通變化,如意即成?!S欲生處,即得往生。彼能如是攝持具足,於中不著,亦不被縛。(T21,p.714.2 ~ p.714.3)
《無量壽經(jīng)連義述文贊》卷上:我已解脫於世間。如空中風難可系。革囊盛糞非凈物。我今不喜應疾去。(T37,p.139.3)
《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疏》卷第三(末):普賢觀經(jīng)云。以此身心,如空中風,住無相理,歸命如如一切三寶。行此懺悔者,身心清凈,不住法中。猶如流水。念念之中見十方佛等(T39,p.246.1)
明月———
《大般若波羅蜜多經(jīng)》卷第五百六十七:謂如涼月能除熱惱。甚深般若波羅蜜多亦復如是。能除一切煩惱熱毒。又如明月世間樂見。甚深般若波羅蜜多亦復如是。一切圣賢之所樂見。又如白月日日增長。諸菩薩眾行深般若波羅蜜多。從初發(fā)心乃至證得所求無上正等菩提漸漸增長。又如黑月日日減盡。諸菩薩眾行深般若波羅蜜多。煩惱隨眠漸漸減盡。又如滿月諸婆羅門剎帝利等咸所贊嘆。若善男子善女人等。行深般若波羅蜜多。世間天人阿素洛等皆所贊嘆。又如月行遍四洲界。甚深般若波羅蜜多亦復如是。於色心等無處不遍。又如凈月常自莊嚴。甚深般若波羅蜜多亦復如是。性本清凈恒自莊嚴。(T7,p.926.3 ~ p.927.1)
《大薩遮尼乾子所說經(jīng)》卷第二:諸佛明月眼,現(xiàn)見諸法相,諸菩薩同彼,無垢智修行。(T9,p.324.2)
《大乘瑜伽金剛性海曼殊室利千臂千缽大教王經(jīng)》卷第四:無盡慧眼大士告諸菩薩摩訶薩言。當自於心。諦觀心月。處空靜明。體性清凈。通徹無翳。心同明月。朗瑩清虛。性如白雪。(T20,p.743.3)
《大乘瑜伽金剛性海曼殊室利千臂千缽大教王經(jīng)》卷第六:令此菩薩摩訶薩廣修福德圣力加持。入大圓鏡智明月凈性三昧。證得出生大明智。入一切諸大菩薩佛地。除去煩惱。三毒大病悉皆消滅。證大智波羅蜜多。能教化一切眾生。莊嚴一切佛國凈土。(T20,p.754.3)
[4]這是《大涅槃經(jīng)》和《法華經(jīng)》中的兩個譬喻,譬喻人的尊貴無比、潛力無限的佛性是本自具有的,不由他人恩賜,不用向外尋覓。
[5]《佛果圜悟禪師碧巖錄》卷第一【六】舉云門垂語云。十五日已前不問汝(半河南。半河北。這里不收舊歷日)十五日已後道將一句來(不免從朝至暮。切忌道著。來日是十六。日月如流)自代云。日日是好日(收。鰕跳不出斗。誰家無明月清風。還知麼。海神知貴不知價)( T48,p.145.3)
《釋鑒稽古略續(xù)集》:無趣老人。諱如空。秀水人。族姓施俗。號靜齋。……於萬歷庚辰八月六日逝世。年九十歲。入滅偈曰。生來死去空華。死去生來一夢。皮囊付與丙丁公。白骨斷橋隨眾。呵呵。明月清風今弄。(T49,p.951.2)
《龍舒增廣凈土文》卷第五:宋臨安府仁和吳瓊。吳瓊……常念佛不輟。教村中人念經(jīng)修懺。及勸人念阿彌陀佛。後眼上生瘤。如雞子大。乃憂怖造一草庵。分散其妻子。晝夜念佛修懺。紹興二十三年秋。告村中人云。瓊來日戌時去也。人皆笑之。將用碗缽鍋子盡與人。次日晚報諸道友行婆云。瓊去時將至。盡來與瓊高聲念佛相助。將布衫當酒飲了。即寫頌云。似酒皆空。問甚禪宗。今日珍重。明月清風。端坐合掌念佛。叫一聲佛來即化去。(T47,p.269.1)
又,明月譬喻法身;清風譬喻報身。法身是遍在的,報身是酬因的,法身不必求,報身自己修,皆非向外求覓可得。
[6]眾生具有成就最偉大的智慧和福德的潛力或可能性,這種潛力或可能性,就稱為佛性。佛所固有的,我無不固有,你無不固有,他無不固有,這就是佛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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