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道儒:從《華嚴十玄門》解析佛學中國化
《華嚴十玄門》在探索玄理的原則指導下詮釋經典,構造概念體系,提出新學說。這個理論創(chuàng)新過程所經歷的從喻到法,從法到理的兩個階段,體現(xiàn)了中國文化中固有的不迷經、崇理性的人文精神。在智儼看來,佛教所有傳統(tǒng)緣起理論的價值和作用,是要消除人們認為事物或斷滅、或永恒等錯誤認識,而一乘緣起則是關于世界、人生和各種現(xiàn)象理想存在狀態(tài)的學說,這是兩者的本質區(qū)別。中國本土哲學對 一的理論抽象和獨尊,為華嚴學僧接受《華嚴經》中的一多關系奠定了思想基礎;中國固有文化忽視把一 與多作為同等重要的范疇來考慮和對待的傾向,又在華嚴哲學中得到根本性的糾正。最大程度地摒棄神異、排斥神通,是《華嚴十玄門》在詮釋經典過程中表現(xiàn)出的理性精神。從因果方面為重視普賢提供理論依據,構成了華嚴佛菩薩信仰的一種過渡形態(tài),并且與地論師和五臺山地區(qū)的華嚴信仰者在菩薩信仰方面形成區(qū)別。佛學中國化的過程是分階段進行的不斷深化的過程,并且具有濃重的地域色彩。獨具特色的中國佛教,更多地負載著中華民族的精神、凝聚著中土信仰者的創(chuàng)造智慧,寄托著他們的期盼和追求。
主題詞:智儼 華嚴 十玄門 中國化 一即一切
一、引言
佛教中國化涉及到佛教在許多方面的變革,包括僧團的組織結構和制度,僧侶的生活方式、修行方式和傳教方式,教義理論和信仰模式,以及眾多的藝術門類等。為了加深對中國佛教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全面理解和認識,就有必要深入研究佛教中國化的各個方面。然而,佛學思想的變化往往對佛教其他方面起到制約和誘導作用,應該成為我們研究佛教中國化的最重要方面。
對于以浩瀚譯籍為載體的域外佛學,中土人士接受了什么,拒絕了什么,改造了什么,最后形成了什么樣的學說而在中國思想界產生影響、發(fā)揮作用,應該是我們研究佛學中國化需要解決的一些重要問題??偟恼f來,在特定社會歷史環(huán)境的制約下,在本土固有文化的誘導下,從印度傳入的佛學發(fā)生著適應中國社會需要,與中華民族思維方式和信仰特點相協(xié)調的變化過程。佛教中國化演進的結果,就是形成了獨具特色的中國佛教,它更多地負載著中華民族的精神、凝聚著中土信仰者的創(chuàng)造智慧,寄托著他們的期盼和追求。
當然,全面研究佛學中國化的具體進程和特點,探索其中的發(fā)展演變規(guī)律,是非常復雜和艱巨的任務。本文只是通過分析智儼的《華嚴一乘十玄門》(以下簡稱《華嚴十玄門》),從一個側面探索佛學中國化的實際過程、具體階段,以及創(chuàng)新思想的內容、特點和價值。
十玄門學說是《華嚴十玄門》中的重點內容之一,將這部分內容與《搜玄記》中的相關內容比較,有兩點重要差別。首先,《搜玄記》是在約所詮義明其分齊中敘述十項內容,稱為十門玄,并沒有稱十玄門,名稱不固定,帶有初創(chuàng)時期的濃重痕跡;其次,《搜玄記》僅僅列舉了十玄門的名目,沒有展開論述。因此,《華嚴十玄門》所述的十玄門,是在繼承、補充和發(fā)揮《搜玄記》所述內容的基礎上形成的。另外,現(xiàn)存《華嚴十玄門》既標有大唐終南太一山至相寺釋智儼撰,同時又標有承杜順和尚說,表明智儼是在吸收杜順某些思想的基礎上提出自己最具創(chuàng)新性質的學說??梢哉f,盡管《華嚴十玄門》篇幅不長,卻是對智儼本人定型思想的概括,是對杜順一系華嚴教理提綱挈領的總結。
研究《華嚴十玄門》的成果已經不少,以往學者主要關注它對具體十玄門學說的論述,并且把這種所謂古十玄與法藏提出的新十玄,以及澄觀、李通玄的十玄思想進行比較研究。然而,從探索佛學中國化的角度考察《華嚴十玄門》,能夠捕捉到更多的新問題,開發(fā)出更重要的新價值。《華嚴十玄門》詮釋經典的指導原則和步驟、對法界緣起的界定和論述,對華嚴菩薩信仰格局的說明,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展示佛學中國化具體過程和特點的重要范例。
二、詮釋經典的原則和步驟
在智儼(602668)的著作中,《大方廣佛華嚴經搜玄分齊通智方軌》(以下簡稱《搜玄記》)是他系統(tǒng)注解華嚴經的代表作,《華嚴十玄門》則是他系統(tǒng)總結新思想的集大成之作。根據晉譯《華嚴經》,智儼通過注解經文、解釋名相、概括宗旨大意等形式來發(fā)揮自己的創(chuàng)新思想。這個理論創(chuàng)新過程,始終在探索和開發(fā)原經中蘊涵的玄理的指導原則下進行。無論是《搜玄記》還是《華嚴十玄門》,都不例外。
智儼把佛的真理性活動看作玄的體現(xiàn),[1]認為經典中包含容攝的玄,本質上有著離言絕相,不可心思口議的特點。[2]他把自己系統(tǒng)詮釋《華嚴經》的第一部著作定名為搜玄,把最具創(chuàng)新意義的學說定名為十門玄,或十玄門,正體現(xiàn)了他是在探索玄的思想支配下詮釋經典。東晉僧衛(wèi)在注解《十住經》時,就認為該經文約而致弘,言婉而旨玄,[3]具有探求經典玄妙宗旨的主觀意圖。智儼正是對這種思想的繼承。
作為中國哲學用語的所謂玄,來源于《老子》。在道家哲學中,玄是能夠體現(xiàn)萬物無窮變化作用的幽深微妙、高遠莫測的道。智儼所要搜的玄,用《華嚴十玄門》中的用語,就是一乘緣起或法界緣起[4]。這個法界緣起所要闡明的道理,就是作為佛自體(也稱為十佛境界、如來藏自性清凈心、一真法界、佛性等)作用和表現(xiàn)的萬事萬物之間本來存在著圓融無礙的理想關系。所以,佛家講的玄乃是佛家自己的道,與道家的用語雖然相同,含義卻不同。這就是所謂借語用之,取意則別 [5]。
智儼在開發(fā)玄理思想指導下的具體詮釋經典過程,分為兩個階段或步驟,這就是在約教就自體相辨緣起時所開的兩門。所謂約教就自體相辨緣起,就是從經典文字(教)出發(fā),根據佛智慧本體(自體)的作用和表現(xiàn)(相)來論證法界緣起(辨緣起)。
第一門稱為舉譬辯成于法,即通過分析來自經典中的譬喻來理解佛法,闡述法界緣起的道理?!度A嚴十玄門》謂:
所言舉譬辯者,如《夜摩天會菩薩云集品》說云:譬如數十法,增一至無量,皆悉是本數,智慧故差別也。[6]
這里的引文同于今本60卷《華嚴》卷10《夜摩天宮菩薩說偈品》。原經文使用這個比喻,是為了說明一切法由于在性上沒有差別,所以一與十的差別也只不過是人們世俗智慧分別的結果,實際上并沒有差別[7]。
按照這個比喻,智儼又分兩門論述一與十的關系。首先是異體門,即從差別、部分的角度講緣起。分別采用《華嚴經》中已經有的一中多,多中一,一即多,多即一的說法,經過論證,證明一和多是相互聯(lián)系、相互依存的,沒有一,就沒有多,反之亦然,最后得出一和多在緣起法的范圍內可以完全等同。
然后是同體門,即從共性、整體的角度講緣起,論述方法與異體門相同,也是借用一中多,多中一,一即多,多即一的說法,經過論證,證明一就是多,多就是一。
然而,經中的比喻并不能表達佛法的真正含義,這一點杜順(557640)在《華嚴五教止觀華嚴三昧門》已經講過。他曾使用因陀羅網的比喻來說明法界緣起境界。按照他的解釋,因陀羅網上的每一顆寶珠都能映現(xiàn)其它一切珠子,也映現(xiàn)那一切珠子中所反映的一切,每一顆珠子都有這個特點,一一類推下去,就是重重無盡,沒有邊際。但是,沒有邊際又與有邊際相統(tǒng)一,重重無盡的珠影反映在一顆珠子中,就是有邊際。這是因陀羅網之喻所能說明的全部內容。[8]但是,杜順認為,這個譬喻雖然十分妙,卻并不是佛法的真正含義,也不是法界緣起境界的真實情況。只是因為這個比喻與法界緣起的真實情況有一分相似,所以才講這個比喻。法界緣起境界是諸法的全體交徹,而不僅僅限于影相攝入。只有了解了這層意思,因陀羅網的比喻才有助于人們理解真正的佛法。[9]杜順在這里提出了一個重要思想:經典中講述的比喻再好再妙、寓意再深刻,都不能與真正的佛法劃等號。所以杜順倡導從喻(原經敘述)到法(華嚴教義)的變革。智儼的舉譬辯成于法這一門,正是對杜順以非喻顯真實義思想的繼承和創(chuàng)造性總結。
在繼承杜順思想提出舉譬辯成于法的基礎上,智儼又完全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第二門:約法以會理。即從佛教名相概念分析(約法)來探究華嚴玄理(會理)。這種會理,就是展開論述十玄門。這表明,智儼不僅認為詮釋經典應該有從喻到法的過渡,還要有從法到理的過渡,即要求把所揭示的佛法用特有的概念予以論證,才能獲得真正的玄理。所謂十玄門,是從十個方面論述法界緣起的玄妙道理,并不是十個玄理。由于十玄門是講法界緣起的,所以也稱為十玄緣起;由于它講的是不同于其它緣起說的華嚴緣起,所以也稱為一乘緣起。
十玄門最顯著的特點,是運用十對概念(十會、十對)來論證教理,從而建立起華嚴學的概念體系。所謂十會,指的是教義、理事、解行、因果、人法、分齊境位、法智師弟、主伴依正、逆順體用、隨生根欲性(半滿)。[10]這十對概念并不是原封不動地抄自《華嚴經》,而是智儼在詮釋經典過程中逐步概括、總結和歸納出來的?!端研洝吩陔S文釋義過程中,往往運用一些概念歸納原典各部分的內容。例如,卷五上(解釋入法界品)中說:二約法者有十:一因,二果,三行,四理,五教,六義,七事,八人,九法,十解。[11]值得重視的是,《華嚴十玄門》中講的這十對概念,定義明確、完整,而且未見于其它處,可以說是智儼在總結以往研究成果基礎上提煉出來的。十會的提出和運用,不僅大大豐富了華嚴宗的概念體系,同時也豐富了整個佛教的思想內容。這十對名相,從狹義上講,是概括一切佛法;從廣義上講,是概括一切世間或出世間現(xiàn)象。每一門所講的關系,都是講這十會的關系。例如,作為總綱性質的第一門,同時具足相應門,就是講這十會的同時、具足和相應,也就是講一切佛法,一切世間或出世間現(xiàn)象產生時間沒有先后(同時),數量沒有增減變化和遺漏(具足),相互依存而不相妨礙(相應)。
總之,智儼在探索玄理原則指導下詮釋經典,不僅繼承了以往華嚴學僧的成果,而且有自己不可替代的創(chuàng)造,使華嚴經學哲學化、概念化的過程不斷深入。探索玄理的過程形式上是詮釋經典的過程,實際上是提出新思想的過程。這個過程經過了從喻到法,再從法到理的兩個階段過渡。既然把佛所說的經看作喻,看作譬,其蘊涵的真正佛法、佛道、佛理須待挖掘,須待哲學發(fā)揮和處理,就為解經注經者大膽變革、勇敢創(chuàng)新提供了信仰保障和精神鼓舞。從《華嚴十玄門》可以看到,華嚴概念體系的建造,新思想的提出,正是在這種中國文化中固有的不迷經、崇理性的人文精神驅動下進行的。
三、法界緣起的內容和特點
在華嚴宗的學說體系中,杜順提出的華嚴三昧觀,智儼首創(chuàng)的十玄門,法藏完善的六相圓融,澄觀論證的三圣圓融,宗密整理定型的四法界等,或者是從不同方面、不同角度對法界緣起的說明,或者是法界緣起思想在某個方面、某個領域的展開論述。集中對法界緣起學說核心內容和特點的說明,則是從《華嚴十玄門》開始的。
在《華嚴十玄門》開頭,智儼就明確指出了法界緣起與佛教傳統(tǒng)緣起說的本質區(qū)別,并概括了法界緣起的核心內容:
明一乘緣起自體法界義者,不同大乘、二乘緣起,但能離執(zhí)常、斷諸過等。此宗不爾,一即一切,無過不離,無法不同也。[12]
緣起說是佛教最重要的基本理論,大乘(菩薩乘)、二乘(聲聞乘,緣覺乘),也就是傳統(tǒng)佛教所講述的緣起說有許多種,各種緣起學說之間雖然互有差異,但有一個共性,即都是說明世界、人生及各種現(xiàn)象生成、變化和毀滅的理論??偟恼f來,傳統(tǒng)緣起學說在承認事物和現(xiàn)象均依據特定條件而產生、變化和消亡方面是一致的。在智儼看來,傳統(tǒng)緣起理論的價值和作用,是要消除(離)人們認為事物或斷滅(斷)、或永恒(常)等錯誤認識和觀念(諸過)。但是,華嚴經宗所講的一乘緣起,也就是法界緣起,卻不是關于世界、人生及各種現(xiàn)象起源的理論,不是側重于解決宇宙生成論或本體論方面的問題,而是關于世界、人生和各種現(xiàn)象理想存在狀態(tài)的學說,重點說明事物或現(xiàn)象之間本來具有的理想關系,說明修行解脫所要達到的理想境界。
一乘緣起或法界緣起的名目自然都不是智儼所創(chuàng),但是,智儼在這里把它與傳統(tǒng)緣起學說進行比較,指出了創(chuàng)新理論的特點,并賦予其新的內容。一和一切[13]可以相互等同(一即一切),盡管作為一切的事物或現(xiàn)象可以多的不可計數,但是沒有存在于一之外的任何個體,也沒有存在于一切之外的一(無過不離),任何事物或現(xiàn)象都是可以相互等同的(無法不同)。這三句簡明且具有創(chuàng)新意義概括,成為華嚴哲學思想的總綱?!度A嚴十玄門》中講的十玄門,就是對這個總綱的具體論述。
這種一與一切的關系,與智儼所引用的《華嚴經》中的數十比喻含義不同。原經是從十個數字在性相同的意義上講沒有差別,所講的一、十(包括多、一切、無量、無盡)都是具體的數字,是具體的一和多。然而,《華嚴十玄門》所講的一與一切的關系,有更深刻的多重含義。
首先,一與一切是處理整體與部分的關系,在整體與部分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基礎上講兩者可以相互等同。這里的一,是指與部分相互依存的整體,即所謂緣成一。這是抽象的一。一即一切,是把整體與部分相等同。在這層意義上使用一即一切,強調了整體與每一部分的依存關系。組成一個整體的部分哪怕多得無法計數,缺少其中任一部分也意味著沒有那個整體的存在。
其二,一與一切是處理本質與現(xiàn)象、本體與作用、共性與差別的關系,在它們彼此不可分離的基礎上講相互等同。在這方面,一指理、心、體、佛性等,是抽象的一,是生起萬有的本原,同時又是一切現(xiàn)象的本質規(guī)定。一切指 事、法、用、眾生等,是無窮無盡的個體、現(xiàn)象。一即一切,表明沒有離開本體的作用,離開本質的現(xiàn)象,離開共性的差別。從而強調本體就是作用,本質就是現(xiàn)象,共性就是差別。在這層意義上使用一即一切,強調了輪回世界與解脫世界的合一,現(xiàn)實世界與理想世界的合一。不要希望在輪回世界之外尋找解脫世界,希望在現(xiàn)實世界之外尋找理想世界。
其三,一與一切是處理現(xiàn)象與現(xiàn)象之間的關系。在這方面,一指統(tǒng)一整體中的某個部分,是具體的一;一切指整體中除去為一的部分之外的其余所有部分,是具體的一切。舉一為主,余即為伴。主以為正,伴即是依。[14]一與一切的關系,即是現(xiàn)象或事物間主伴、正依的關系,即主從關系。在這層意義上使用一即一切,既強化了每個部分相互依存、不能分離的整體意識,又突出了有主次之分的各部分本質上一律平等的觀念,從而強調了部分與部分之間關系的協(xié)調、和諧。
在這種一即一切,無過不離,無法不同方法論指導下描述的理想世界,就是所謂法界緣起的真實圖景:圓滿無缺、同時具足的萬事萬物,是佛自體的直接體現(xiàn),兩者之間沒有興起和被興起的關系;萬事萬物均處于沒有矛盾、沒有隔閡、相互依存、相互等同的和諧統(tǒng)一之中。世界本身就是一個完整的、統(tǒng)一的、沒有時空差異的統(tǒng)一體系。這就是佛國世界的終極真實,也是修行所能獲得的理想境界。樹立這樣的理想境界,明顯寄托著中土信仰者的期盼和追求。十玄門就是從十個方面講述這個道理。
《華嚴十玄門》對法界緣起核心思想的概括,在中國哲學史上有著重要價值和影響。以道家和儒家為主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歷來強調理解一的重要性和深刻內涵,在對數字一進行理論抽象的基礎上,形成了對一的特別尊崇。作為哲學概念的一,可以指天地萬物一成不變的本源,共同的本質,也可以指事物的同一和統(tǒng)一。中國傳統(tǒng)文化還重視對一的掌握和運用,抱一、得一、執(zhí)一,知一[15]等,被作為認識和實踐的最高原則。但是,中國傳統(tǒng)哲學在強調一的同時,普遍缺乏把一作為與多不可分離的范疇來同時考慮,沒有相應地把一與多作為同等重要的范疇來對待。對一的強調實際上已經成為對一的孤零零的獨尊。智儼的一即一切,無過不離,無法不同,明顯改變了這種情況。因此,中國哲學對 一的理論抽象和獨尊,為華嚴學僧接受《華嚴經》中的一多關系奠定了思想基礎,而《華嚴十玄門》為一與多在哲學層面確定的新關系,則是對中國哲學的豐富和發(fā)展。
《華嚴十玄門》在接受《華嚴經》某些內容的同時,始終堅持著拒絕神異、排斥神通的態(tài)度:
又云:如一微塵所示現(xiàn),一切微塵亦如是。故于微塵現(xiàn)國土,國土微塵復示現(xiàn),所以成其無盡復無盡。此即是其法界緣起,如智如理,實德如此,非即變化,對緣方便故說。若是大乘宗所明,即言神力變化,故大小相得入;或言菩薩力故入,又言不二故入,不同一乘說。[16]
關于微塵現(xiàn)國土、大小相得入 之類的描述,是充斥于整部《華嚴經》各個部分的,智儼反對一般大乘用神力變化來解釋,不承認是菩薩的神通力量所變現(xiàn),也不用不二法門之類的學說去解釋,而是用世界本來具有的理想狀態(tài)來予以說明。此宗明相入,不論神力,乃言自體常如此[17],已經成為當時人們普遍了解的思想。最大程度地拒絕原經典中的神異靈跡或神通變化,是《華嚴十玄門》在理論創(chuàng)新過程中表現(xiàn)出的理性精神。
四、華嚴菩薩信仰的過渡形態(tài)
《華嚴經》主要由早出的文殊類經典和后出的普賢類經典構成,因此,文殊、普賢成為該經樹立的兩位最重要的菩薩。但是,在該經中,并沒有明文排定兩大菩薩的位置。所以,在奉持華嚴的歷代學僧中,出現(xiàn)了或重文殊,或重普賢的現(xiàn)象。
就杜順本人來說,是重普賢的。杜順傳教弘法于民間,以神異事跡知名于朝野。道宣把他列在《感通篇》,將其視為神異僧人。法藏則直呼其為神僧。在法藏(643712)的記載中,杜順主張依《華嚴》修行,最重視的是普賢行。樊玄智十六歲從學于杜順,順即令讀誦《華嚴》為業(yè),勸依此經修普賢行。[18]但是,到了宗密(780841)的時候,杜順就被塑造成文殊的化身了[19],此后的佛教史籍大都沿襲了這種說法。影響較大的《佛祖統(tǒng)紀》卷29記載,杜順于長安南郊義善寺逝世后,有弟子謁五臺,抵山麓見老人,語曰:文殊今往終南山,杜順和上是也。弟子趨歸,師已長往。至今關中以是日作文殊忌齋。[20]這些后出的記述,給人一種杜順重文殊的印象,實際上,這與從杜順到智儼、法藏的實際情況不符。華嚴宗的前三位祖師有著輕文殊,重普賢的特點?!度A嚴十玄門》指出:
今且就此華嚴一部經宗,通明法界緣起,不過自體因之與果。所言因者,謂方便緣修,體窮位滿,即普賢是也。所言果者,謂自體究竟,寂滅圓果。十佛境界,一即一切,謂十佛世界海及《離世間品》,明十佛義是也。
從因果方面來解釋《華嚴》的宗旨,并不是智儼的創(chuàng)造,地論師系統(tǒng)就提出以因果來概括華嚴經宗。但是,智儼講因果,卻有著重新安排華嚴菩薩位置的用意。智儼在這里把果定義為十佛境界,自然是沒有異議的。但是,認為因只指普賢,就與此前華嚴學僧的見解不同,所以引發(fā)疑問:
問:文殊亦是因人,何故但言普賢是其因人耶?答:雖復始起發(fā)于妙慧,圓滿在于稱周。是故隱于文殊,獨言普賢也。亦可文殊、普賢據其始終,通明緣起也。[21]
很明顯,智儼的答辯是針對地論師的觀點而發(fā)的?;酃獾摹度A嚴經義記》在解釋為什么十大菩薩的隊列是以文殊為首時指出:
文殊為首者,欲明始發(fā)于妙實也。
就此菩薩中,初明文殊者,始證真性波若,根本妙慧故也。[22]
慧光(468538)的這些議論,影響很大,法藏的《探玄記》中也有引用:光統(tǒng)師以因果理實為宗,即因果是所成行德,理實是所依法界[23]。在這里,理實與妙實所表達的意義相同;在慧光的著作中,妙實、真性波若、根本妙慧等是同類概念,相當于指佛性、法身、諸法本性等。既然強調文殊象征妙慧,自然是首重文殊,把象征行的普賢放在第二位,這是重理論的官僧的特點。智儼所說的雖復始起發(fā)于妙慧,就是針對慧光的理論而來。在智儼看來,慧光所說的一切萬法、一切修行都來自于妙實(理體)是沒有錯的,但是,圓滿在于稱周。所謂稱周,指稱理周遍,只有稱理周遍才算圓滿。這就是說,根據理而進行了圓滿的修行(即實踐了普賢行),其境界會周遍法界。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才隱于文殊,獨言普賢也。如果從緣起的角度講,才可以說文殊、普賢據其始終。智儼的論述,完全代表了杜順一派重行的華嚴學僧的觀點。
法藏全盤接受了智儼的觀點,在不否認文殊象征妙慧的同時,概括華嚴宗旨時仍然始終專用普賢象征因,完全拋開了文殊。所謂:夫華嚴宗旨,其義不一,究其了說,總明因果二門,因即普賢行愿,果即舍那業(yè)用。[24]不僅如此,法藏在《華嚴經探玄記》開頭的總結性偈文中,還把普賢排在文殊的前面,所謂普賢文殊等,海會大菩薩。[25]
那么,從杜順到法藏的這種重普賢、輕文殊的傾向是不是此派在隋唐之際的獨有特點呢?當然不是。從北周開始,認為《華嚴經》主要講普賢行,是許多依此經修行僧人的共同認識。智儼在《華嚴十玄門》中的論述,為重普賢的僧眾提供了理論依據。同時,又與地論師系統(tǒng)和五臺山地區(qū)的信仰者尊崇文殊形成明顯對立。
與五臺山地區(qū)有聯(lián)系的一批華嚴信仰者和研究者,尤其尊重文殊。按照法藏的記載,張謙之、靈辯這兩位早期最有名的華嚴研究者,都與文殊有不解之緣。劉謙之能造出六百卷的華嚴注疏來,一是受到北齊王子燒身供養(yǎng)文殊菩薩行為的感染,從而萌發(fā)造論的決心;二是不但自己對此經下了晝夜精懃,禮懺讀誦的工夫,而且心祈妙德(指文殊),以希冥佑。[26]后魏沙門釋靈辨(477522)是因為求文殊師利菩薩哀護攝受,才能夠著論一百卷。[27]像凈影寺慧遠(523592)、相州休法師,都是博瞻宏富,振古罕儔的人,或者注疏《華嚴經》不能成功,或者用功研究此經文理卻轉加昏漠,原因就在于他們沒有劉謙之那樣幸運,得大圣冥傳。[28]這里的大圣,是指文殊,而不是普賢。所以,在地論師系統(tǒng)和與五臺山地區(qū)有聯(lián)系的華嚴信仰者中,文殊菩薩的地位要比普賢更顯赫。離開了文殊菩薩的護佑、冥傳,就不可能深入理解《華嚴經》的文理,更不能造出《華嚴經》的注疏之作來。這種認識的產生,大約與文殊菩薩以五臺山為道場,常到此地講《華嚴經》的傳說有直接關系。[29]
總之,《華嚴十玄門》從因果方面論述菩薩信仰,為重視普賢的僧眾提供了理論根據,構成了華嚴菩薩信仰格局形成過程中的一個過渡形態(tài)。這與地論師和五臺山地區(qū)的華嚴信仰者、研究者重視文殊形成區(qū)別?;蛑匚氖饣蛑仄召t,與倡導者的佛學思想和修行實踐有直接聯(lián)系,并且體現(xiàn)出濃重的地域色彩。此后,李通玄提出三圣一體說,澄觀在他的基礎上進一步倡導三圣圓融,就確立了華嚴佛菩薩的最終信仰格局,或重文殊,或重普賢的爭論也就成為歷史。由此我們可以看到,佛學中國化是分階段進行的不斷深化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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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搜玄記》卷一謂:夫如來大圣,自創(chuàng)悟玄蹤,發(fā)軫于無住。融神妙寂,志崇于菩提。故能殖道種于先際,積善業(yè)于無我。暈正智于金剛。見《大正藏》第35冊,13c。
[2] 《搜玄記》卷一謂:斯之玄寂,豈容言哉,但以大悲垂訓,道無私隱,故致隨緣之說。 見《大正藏》第35冊,13c。
[3] 《出三藏記集》卷九《十住經合注序》,《大正藏》第55冊,61c。
[4] 《華嚴一乘十玄門》,《大正藏》第45冊,514a。以下引用本文只注頁碼。
[5] 《華嚴經隨疏演義鈔》卷一。《大正藏》第36冊,2b。這是佛教學僧的一貫作法,正如后來澄觀所指出的,對儒道哲學用語,是借語用之,取意則別。《華嚴經疏》開頭也用眾妙一詞,澄觀在《隨疏演義鈔》中解釋說:《老子》中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中講的眾妙,是以虛無自然以為玄妙,他所講的眾妙,是以一真法界為玄妙體,即體之相為眾妙矣。就是說,眾妙都是指一切事物,《老子》所指的一切事物來自虛無自然,他講的一切事物是如來藏自性清凈心的作用。
[6] 上引均見《大正藏》第45冊,514b。
[7] 《大正藏》第9冊,465a諸法無差別,唯佛分別知。一切無不達,智能到彼岸。如金及金色,其性無差別。譬如數法十,增一至無量,皆悉是本數,智能故差別。
[8]《華嚴五教止觀》:因陀羅網上的任何一顆寶珠都能頓現(xiàn)一切珠影,此珠既爾,余一一亦然。既一一珠頓現(xiàn)一切珠既爾,余一一亦然,如是重重無有邊際。有邊即此重重無邊際珠影皆在一珠中,炳然高現(xiàn),余皆不妨此。見《大正藏》第45冊,513b。
[9] 如斯妙喻,類法思之。法不如然,喻同非喻;一分相似,故以為言。何者?此珠但得影相攝入,其質各殊。法不如然,全體交徹,故以非喻為顯真實義。 見《大正藏》第45冊,513c。
[10] 這十對概念后來有經過了法藏的整理:《華嚴經探玄記》謂:就初門中有十義具足:一教義具足,二理事、三境智、四行位、五因果、六依正、七體用、八人法、九逆順、十應感具足。見《大正藏》第35冊,123c。
[11] 《大正藏》第35冊,87c。
[12] 《大正藏》第45冊,514a。
[13] 在《華嚴十玄門》及在此前后的華嚴學僧著作中,一切與多、十、無量、無盡等是同類概念,含義相同,這是繼承了《華嚴經》的內容。
[14] 《大正藏》第45冊,515c。
[15] 《老子二十二章》:圣人抱一為天下式?!独献尤耪隆罚何糁靡徽撸禾斓靡灰郧?,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豆茏有男g下》:執(zhí)一而不失,能君萬物?!秴问洗呵锎髽贰罚褐粍t明,明二則狂。
[16] 《大正藏》第45冊,516b。
[17] 同上引書頁碼。
[18] 《華嚴經傳記》卷4《樊玄智》,《大正藏》第51冊,166c。
[19] 《注華嚴法界觀門》,《大正藏》第45冊,684c。
[20] 《大正藏》第49冊,292c。
[21] 上引均見《大正藏》第45冊,514a-b。
[22] 上引均見《華嚴經義記》,《大正藏》第85冊,234a。
[23] 《探玄記》卷1,《大正藏》第35冊,120a。
[24] 《華嚴策林》,《大正藏》第45冊,597a。
[25] 《大正藏》第35冊,107a。
[26] 《華嚴經傳記》卷1,《大正藏》卷51,156頁。關于劉謙之造《華嚴論》六百卷的記述:昔北齊大和初年,第三王子,于清涼山求文殊師利菩薩,燒身供養(yǎng)。其王子有閹官劉謙之,既自慨形余,又覩王子焚軀之事,乃奏乞入山修道。有勅許焉。遂赍此經一部,晝夜精懃,禮懺讀誦,并心祈妙德,以希冥佑。絕粒飲水,垂三七日,形氣雖微,而丹抱彌著。忽感發(fā)鬢盡生,復丈夫相。神彩超悟,洞斯幽指。于是覃思研精,爰造前論。始終綸綜。還以奏聞,高祖信敬由來,更增常日。華嚴一經,于斯轉盛。
[27] 《大正藏》卷51,157頁。
[28] 《華嚴經傳記》卷1,《大正藏》卷51,第156頁。隋凈影寺慧遠法師,晚年造此經疏,至《回向品》,忽覺心痛,視之,乃見當心毛孔流血外現(xiàn)。又夢持鎌登大山,次第芟剪,至半力竭,不復能起。覺已,謂門人曰:吾夢此疏必不成。于是而止。相州休法師,聽華嚴五十余遍,研諷文理,轉加昏漠。乃自喻曰:斯固上圣至言。豈下凡所抑度哉!詳二賢博瞻宏富,振古罕儔,于此陶埏,莫能窮照。而謙之尋閱,未盡數旬,注茲[2]鴻論。何其壯哉。蓋是大圣冥傳。不足多怪。
[29] 《華嚴經傳記》卷1:文殊師利菩薩,常于彼講《華嚴經》故,自古以來,迄乎唐運,西域梵僧,時有不遠數萬里而就茲頂謁者;及此土道俗,亦塵軌相接,或遇神僧圣眾。見《大正藏》第51冊,157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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