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金剛經(jīng)》日用

我這個題目原本很長，我想說的是：我們能不能將《金剛經(jīng)》的教義應(yīng)用在日常生活上。主持夏令營的同修，覺得這么長的題目太啰唆，因此將它縮短為《金剛經(jīng)日用》。好在能日用，每天都用，就達(dá)到了我想和各位研究的目的。題目短確比題目長醒目，所以我很稱贊這位同修的修改。

我從小就歡喜《金剛經(jīng)》，也不明白是什么緣故。記得小學(xué)五年級的時候，我們的國文老師是一位前清秀才，講起課來，常常閉起眼睛，搖頭幌腦，表露出一種很陶醉的樣子。有一次國文考試，學(xué)生每人得做一篇作文，忘了是什么題目?？偠灾?，我在作文中引用了《金剛經(jīng)》中的一句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沒有想到老師對那篇作文，大為稱贊，批了一個甲，而且在課堂上搖頭幌腦的念了出來，他的評語是筆法老練。其實，天曉得，我那時對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根本不懂，不曉得是怎么樣會將這句經(jīng)文用了上去，也不曉得何以老師會這樣贊賞。可是《金剛經(jīng)》第一次在我的日常生活中，卻給了我一種極大的鼓勵，使我對國文課，更是用功，不敢馬虎。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后來年紀(jì)漸漸大了，知識逐漸增多，可是《金剛經(jīng)》對我的日常生活卻好像愈來愈是疏遠(yuǎn)。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的前面，還有兩句，也是佛說的，叫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不知是什么原因，這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兩句，隨著我的年齡長大，在我心中逐漸占了重要地位。什么叫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呢？就是說：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所見到，所聽到，甚至于所想到的一切一切，都不是真實的，都是虛而不實，妄而不真?？墒沁@一來，不但《金剛經(jīng)》和我的現(xiàn)實生活脫了節(jié)，而且在我心中引起了虛妄及真實的矛盾。

年紀(jì)愈大，現(xiàn)實生活對我的影響愈深。生病了，會覺得苦；跌傷了，會覺得痛；看見流血了，心里會生害怕。慢慢的歡喜聽別人的稱贊及恭維，不歡喜聽別人的批評及責(zé)罵。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盡是在爭取，要這個，要那個，得到了高興，失掉了懊惱。虛妄不真的念頭早已拋到九霄云外！

一九三八年，政府派我去德國，住在柏林。翌年的九月，德軍突然進(jìn)兵波蘭，勢如破竹。第三天晚上，柏林有空襲警報。我在中國時對空襲警報已訓(xùn)練有素，所以不慌不忙的抓了一條被單，走到指定的地下防空室去。那曉得一踏進(jìn)門，可把我驚呆了。原來滿室的德國人，人人都戴上了防毒面具，唯有我，什么防毒的東西都沒有。突然，第一個念頭涌上心頭：萬一毒氣彈來時，我將是唯一的枉死鬼！另一個念頭又飄過心頭：唉！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這些念頭，都只是在一剎那間就過去了。各位，我那時候真希望這一切都是虛妄，可是拉拉被單，擦擦眼睛，還不是真真實有，一點不假。我勉強(qiáng)擠坐到屋角的地上，心里好像轉(zhuǎn)過很多真真假假、真我假我的問題，昏昏沉沉，一直到忽而看見室內(nèi)的人差不多走完了方才驚覺。這時正是初秋天氣，走出防空室時，一陣涼風(fēng)拂來，還不是仍在德國柏林，過著現(xiàn)實生活！

各位，現(xiàn)在我想問您們一個問題：今天，您們在紐約莊嚴(yán)寺，參加夏令營。此刻我們同在觀音殿上，您們面對著中間的七百多年前明朝時代造的五彩瓷觀音像，面對著一千多年前晚唐時代的古觀音像，我們在共同討論，您可覺得這一切都是虛妄的呢？可有那一位直覺地感覺這一切都是如幻如夢、虛妄不實呢？恐怕答案是沒有。每個人，相反地，都覺得這是真真實實，有這么一所道場，有這兩尊慈悲莊嚴(yán)的觀世音菩薩像，有這許多同修共聚一堂，大家在參加夏令營，千真萬確，看得見，聽得清，抓得住，如果要說這是不真實的，是虛妄的，實在不容易接受。各位，您說對不對？

自從第一次看到《金剛經(jīng)》到四年前居和如往生，我在佛桌上看到她念了十八年的《金剛經(jīng)》本子，發(fā)愿繼續(xù)替她念《金剛經(jīng)》為止，正好六十年過去了。在這六十年中，我一直對《金剛經(jīng)》只是一種說不出理由的仰慕，可是總覺得高不可攀，沒法和現(xiàn)實生活相契合。換句話說，沒法在現(xiàn)實生活中應(yīng)用《金剛經(jīng)》的經(jīng)義。

自從一九八八年七月四日我開始每天至少念一遍《金剛經(jīng)》后，有個念頭逐漸在我的心中滋長，這個念頭，即是如何可將《金剛經(jīng)》的教義和我們的日常生活打成一片。而且更重要的是不唱高調(diào)，不是僅僅懂，還要使一般人能在日常生活中應(yīng)用，不妨礙日常生活，而能使日常生活過得更豐富，更符合《金剛經(jīng)》的教義。

各位，每天繼續(xù)不斷的功課，確有它不可思議的感應(yīng)。在這過去的四年中，我自己認(rèn)為有四次突破。可是現(xiàn)在想想，從前的所謂幾次突破，大都是理論上增進(jìn)了解，而不是日常生活上的應(yīng)用，用佛教的術(shù)語來講，只是知見上的深入，不是習(xí)氣上的突破。只有去年的一次給我的影響最大，我這次所以選這個題目，也是因為那一次的突破后，覺得應(yīng)該盡快的介紹給各位同修。如果各位因此有所啟悟，我愿將這功德回向給令我得此突破的那位同修及法界一切眾生。

去年我在紐約大覺寺曾以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淺談為題作了一次講演，我引用了《金剛經(jīng)》中佛陀自己講他在過去世中，有一次為殘暴的歌利王斬割肢體的故事。佛說我那時候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為什么可以如此說呢？因為我在當(dāng)時被節(jié)節(jié)支解時，如果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應(yīng)生嗔恨。

我在引用這段經(jīng)文后，說了這么幾句話：各位，請記住這句經(jīng)文：若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應(yīng)生嗔恨。反過來講，如果生氣懷恨，即是著了我、人、眾生、壽者四相。換句話說，生氣動火，就是極明顯也是最容易犯的我、人、眾生、壽者的形相。是什么人在生氣呀？是我，這是我相。我相是四相的根，因為有我，方才有人、眾生、壽者。

可是我在說這幾句的時候，很慚愧，實在還是依文解義，并沒有真真明白怎么做才可以在日常生活中不著我相？

那天有一位應(yīng)朋友相邀第一次來大覺寺的丁太太，聽完了演講之后，滿臉高興，向我連連道謝，我可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這樣客氣？

以后她差不多每個星期日都來大覺寺，看見我總是高高興興的稱謝贊美。有人對我講，這位丁太太是常常罵先生罵得出了名的，可是近來好像忽然變了。

有一天，她一早就在大覺寺，一看見我進(jìn)門，就趕過來對我說：今天早上我的先生忽然對我講：近來你怎么不罵我了？我心里癢得怪怪的，只等著你來罵我！她說：沈菩薩，這都是你教我的，真是感激不盡。她那種出自內(nèi)心的喜悅，突然觸動我的靈機(jī)，若有所悟，于是我也連連向她道謝，彼此道謝了好一回。

各位，我為什么向她道謝呢？并不是禮貌上的客氣。這是我今天想要介紹給各位的要點，希望各位得到實益。

轉(zhuǎn)變習(xí)氣自然沖淡我相

各位，從前我對《金剛經(jīng)》中不著我相、不住我相的教義，都是看重在防御壓制，重心放在我上。譬如說：說話的時候要盡量少用我字，不要太固執(zhí)我個人的見解，不要偏重于肉體的享受等等，可是壓制來壓制去，還不是我相依然，苦無辦法。忽然看到丁太太活生生的表情、輕松的事實，她并沒有在我字上下功夫，也并不故意壓制，只是將她的習(xí)氣轉(zhuǎn)變了一下，而我相自然沖淡，這種現(xiàn)身說法，能不令我五體投地？

我細(xì)心研究，為什么丁太太可達(dá)到的境界，我卻沒有達(dá)到？現(xiàn)在我先舉一個例子來說明我的答案，是否確當(dāng)，還請各位指正。

譬如有一棵根盤極粗大而枝葉不多的大樹，這樹的根很深，盤絞地下，既廣且密，上面的枝葉雖然不多，但是這棵樹卻靠這些枝葉供給它日光空氣以生存滋長。

各位，如果有一只啄木鳥在這大樹上啄洞，或者有地鼠在地下咬掉一些根，它們對這棵大樹的影響，和一個人拿刀將樹上一枝茂盛的枝葉斬掉，使大樹減少了很多賴以維持生命的日光空氣，是那個影響大?。?/p>

那位朋友對我講：丁太太是個出名的喜歡罵先生的人。常常罵丈夫是她的習(xí)氣，已形成一種習(xí)慣，起心動念，常會形之于語言儀態(tài)；出名是說她本人已不以為怪，任意表露于外，為人覺察。這是說這一種習(xí)氣在她的日常生活中已占了極大的比重，現(xiàn)在一下子去掉，等于將樹上一枝十分茂盛的枝葉斬斷。而我?guī)啄陙碓谖易稚嫌霉?，我的范圍，既廣且雜，有如大樹的盤根，這樣的用功恰如啄木鳥啄木，地鼠咬根。所以，在我字上下功夫，勞而少功，而改變出名的習(xí)氣，卻事易而功倍。

一般人的習(xí)氣很多，而且自己不難覺察，也容易體會得出在滋長自己的我見我相。照我個人的經(jīng)驗，我列舉若干，以供各位參考：自慢、自大、自贊、好勝、好吃、好賭、好色都是習(xí)氣；好和人爭論，歡喜批評人，歡喜受人恭維，不愿接受別人的批評，好發(fā)脾氣也都是習(xí)氣；有嗜好、有怪僻、吸煙、喝酒、吸毒，更是明顯的習(xí)氣；好管閑事，撥弄是非，更是易造口業(yè)及傷陰德的習(xí)氣。這些習(xí)氣，都是我們這棵我見我相的大樹上茂盛的枝葉，這些習(xí)氣經(jīng)常的以日光空氣滋養(yǎng)這棵所謂我的大樹，而這棵大樹正是我們生死輪回一切苦痛的根源。

相信各位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明白，為什么丁太太能迅速的減輕煩惱？而我這啄木鳥、地鼠式的想破除我相，雖然已經(jīng)下了不少功夫，還遠(yuǎn)不及她？

現(xiàn)在我們回過頭來再研究《金剛經(jīng)》中佛說的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上面我已經(jīng)提到，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逐漸在心中占了重要地位，可是好多年來，我總覺得這個觀念對人類沒有好處。我的疑問是：如果大家都覺得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虛妄不真，沒有永久性的存在和價值，那么人為什么要努力、要奮斗、要爭取上進(jìn)呢？不但生活變成了沒有意義，而且人類也不會有進(jìn)步。

在一九八九年大約念了一年的《金剛經(jīng)》后，有一天，在念《金剛經(jīng)》的開始時，忽然心里提出一個問題?！督饎偨?jīng)》在開始時：一時，佛在舍衛(wèi)國祇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舍衛(wèi)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已，敷座而坐。我忽然自己問自己，佛陀不是已澈底明白了之后，還是和常人一樣過著衣持缽、入城乞食的生活？而且每天不辭辛勞，盡心盡力，教導(dǎo)這許多弟子呢？四十九年可不是一個短的時間！佛為什么在大澈大悟之后，仍過著和平常人一樣的生活，而且積極不懈的說法度生？

各位，我曾對各位講，我在過去的四年中因每天誦念及研究《金剛經(jīng)》，我自己認(rèn)為有四次的突破。同時我承認(rèn)這幾次的突破，大都是理論上、知見上的深入，至于如何方能應(yīng)用在日常生活中，和日常生活相契合，則尚待繼續(xù)努力。那天讀《金剛經(jīng)》，自己提出為什么佛在大澈大悟后仍過著和常人一樣的生活的問題，是我第二次的突破。

真如本性的顯現(xiàn)

那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問題不在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我的問題是沒有將接下去佛說的兩句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連起來一同思維或觀想。因此，我一直將重心放在虛妄、不真實、空無所有的空上，這種消極的心理狀態(tài)，和我現(xiàn)實生活中的積極個性發(fā)生了矛盾沖突。

這次的突破，不但明白必須將此四句連在一起，不能斷章取義，而且在理論上統(tǒng)一了虛妄和真實的矛盾。

為使各位更容易明白我的思路，我想先講一講我對了解則見如來的意義的過程，這是一個重要關(guān)鍵。而后談一談這次突破前與突破后思想上的區(qū)別。

各位，要真真得到佛法的受用，一定要您自己親身體悟，所以聞了要思，思了要修，我今天貢獻(xiàn)給各位的，只能說是一個引子。

我在年輕的時候，常聽人講，如來即是佛，是佛的一種名號。所以初讀《金剛經(jīng)》的時候，我把則見如來解釋成就看見佛了。后來看大德們的注解及懂得一些梵文之后，方才曉得這種解釋并不確當(dāng)。

如來是印度梵文Ｔａｔｈａｇａｔａ的中文譯名。Ｔａｔｈａ是清凈不動的本性。中國古代的譯經(jīng)大德找不出一個中國字可以完全和Ｔａｔｈａ的意義相同，很善巧的選用了一個如字，所以這清凈不動本性也叫真如。Ａｇａｔａ是來去的來。所以，如來的意義是說佛從清凈不動的真如本性中所顯現(xiàn)出來的一切功德，將這名詞用來代表佛的性德，所以也可以用這個名詞來稱呼佛。

這樣一來，意義就完全不同了。則見如來并不是用肉眼看見佛，而是顯現(xiàn)清凈不動的真如本性。所以，這個則見如來的見字，讀作現(xiàn)，其意義也是顯現(xiàn)的現(xiàn)。

什么叫做清凈不動呢？《心經(jīng)》中的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即是清凈不動的描寫。換句話說，在清凈不動的本性中，沒有相對比較或?qū)Υ挠^念。

因此，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是說：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所感覺到的一切相對比較的物質(zhì)和觀念，都是虛妄的；但如果我們了悟了這一切都是虛妄，不加執(zhí)著，我們的清凈不動的真如本性，即時顯現(xiàn)；這清凈不動的本性是不生不滅、不來不去、恒久長在的，如果用人的言語來表達(dá)，它是真實的。所以，這四句要一氣呵成。

有了理論上的建立，各位就不難看出我在突破前和突破后的區(qū)別。

虛妄、真實都是假名

簡單的講，在突破前我心中是充滿著虛妄和真實的矛盾，突破后，是虛妄與真實的統(tǒng)一。

在突破前，虛妄和真實是對立的。是虛妄即非真實，是真實即非虛妄。在突破后，了解虛妄真實都是人定的名詞。虛妄即是真實，因為萬法(虛妄)都是本性(真實)的顯現(xiàn)；真實即是虛妄，因為自性(真實)能生萬法(虛妄)。

在突破前，以我為中心，以希望為心的形態(tài)。如果我生病，我有不如意事，我不歡喜這些，我的心就希望這些都是虛妄；如果我得意，我滿意，我歡喜這些，我的心就產(chǎn)生貪戀，而希望這些都是真實。

在突破后，仍以我為中心。如果我生病，我有不如意事，我不歡喜這些，我明白這些都是我清凈不動的本性中顯現(xiàn)出來的因因果果，所以都是真實的，我一切承當(dāng)。在佛法的術(shù)語中，就叫忍辱。如果我得意、我滿意，我歡喜這些，我明白這一切也都是我清凈不動的本性中顯現(xiàn)出來的因因果果，它們是不真實的，虛妄的，我不再貪戀。在佛法的術(shù)語中，就叫持戒。

我不再煩心這是虛妄呢？還是真實呢？我只依照佛在《金剛經(jīng)》中所說的如所教住。住什么所教呢？應(yīng)無所住行于布施。應(yīng)無所住在佛法的術(shù)語中，就是智慧或般若，行于布施即是修福。

各位，我這第二次的突破，還只能說是在理論上的深入，如何在日常生活中應(yīng)用自如？還在嘗試中，自知所差尚遠(yuǎn)，也不及前半篇向各位介紹的轉(zhuǎn)變習(xí)氣來得切實可行。總之，我和各位一樣，雖都已經(jīng)上了渡生死大海的船，但還在學(xué)習(xí)如何劃船，還在摸索方向。幾次的突破，只能說方向正確了一些，劃船的技術(shù)純熟了一些，但尚待努力精進(jìn)，還希望各位多多給我指導(dǎo)啟發(fā)。

最后，希望各位此次參加夏令營，能法喜充滿，身體健康，并將學(xué)習(xí)的心得，盡量介紹給其他有情，愿大家同證菩提！謝謝各位。

一九九二年七月四日講于紐約莊嚴(yán)寺夏令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