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潔蓮畫如鐵——記女畫家梁如潔教授
謹借楊之光先生這句對梁如潔教授的評語來作本文的標題,猜想楊先生此說是就梁如潔人品及作品本質的定義。因姑且不從視角的強力而論,只單憑視覺的直觀感受來賞析梁如潔的畫作,就深感豐富得絕不僅有冷峻如鐵的了。
我們是在一個溫暖的冬日走進梁如潔的家的。與她娟麗秀潤的華彩和溫雅文靜的儀態(tài)相比,她的居室布置便以頗大的反差顯示著一種豪放與粗獷。客廳里,主墻是由紅磚及灰石頭砌筑而成的,粗糙拙樸地坦露著本質及本色。來自西域有濃郁地方風情的掛毯與牛角、羊頭骨等組成的壁飾,則令人一下子臨近純潔的自然。另面墻上是兩大幅西部風景畫,她自己的作品。幽深的潭及蒼莽的原,似有一條無形的路在領你深入
龕臺上靜穆中以北魏石窟藝術風格雕成的佛菩薩頭像和大串真實的佛珠,在隨時給人以無聲的啟迪和引導;落地窗前,掛一懸空的吊椅、藤質,真實、造型別致;音響、鋼琴、獸皮、木靠椅均處處展示著主人公在藝術趣味上腳踏實地的氣度和沉凝厚重的藝術品味。
雖早已耳聞梁如潔不喜交際應酬,但接受采訪的她卻顯得落落大方且十分謙和健談。興之所致時,竟如故舊一般相待。原來孩童時代的她本是活潑開朗的小姑娘,且能歌善舞,喜讀詩書。禁錮人身心的時代已經過擊,在自由空氣已開始回蕩在祖國大地的今天,她又秉性復蘇地亦歌亦舞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了。所以,我所見到的梁如潔坦率而真誠,熱情而開朗。
任何人的命運也無法逃避國家歷史。與許多同齡人一樣,梁如潔是不幸的又是幸運的。時代的大潮也曾將年青無助的她拋入陌生的鄉(xiāng)土,她曾有過去農村戰(zhàn)天斗地飽經憂患遍嘗辛酸的青春,那些具普遍意義的坎坷而又極其獨特的不凡經歷,都化為了她的人生財富。從三年知青生活到進廣東人民藝術學院;從大學生到影劇院美工(雜工)再到回爐淬火成為廣州美術學院國畫系研究生,這其間十多年的風風雨雨,奮斗磨礪,便孕育了她對生命土地的強烈熱愛,奠定了她以美術來傳述生命和再現(xiàn)宇宙自然的堅實基礎。
具有濃郁的傳統(tǒng)東方女性色彩的梁如潔,她的畫不管風格、意蘊如何,均忠誠地秉承了中國畫傳統(tǒng)技法的宗旨及精華。無論是在寫生還是在創(chuàng)作作品里,她都極其嚴謹?shù)乜季抗P墨的運用及氣韻的傳神。但她又是絕對不墨守成規(guī)者。在不少作品中,梁如潔一反工筆畫的纖巧、精細、濃艷和刻板,以極其豐富的具象與幻象、寫實與寫意等交叉融合的寫法,借以西畫的用色,逐層盡染,揮灑自如。所有的畫面已不再是簡單、機械地運用褚石、藤黃或花青石綠,她也大膽地采用石紅、粉紫無論是潑灑或調揉的功力,所表達出的神韻的生動,均有力地顯示出她畫作的靈魂心智的結晶。
梁如潔強調,同沒有靈魂的肉體就不是健全的的生命的道理一樣,沒有靈魂的藝術也等于是沒有生命的藝術。任何一件真正的藝術作品,它必須是思想與形式的完美結合。在這樣的虔誠與執(zhí)著的追求中,梁如潔帶著世紀的困惑與思考,以繪畫來作為她參禪悟道的行為方式。她避開繁雜的塵世喧囂,在清澈明凈的純自然中去尋找藝術人生的真諦,去體驗本體生命的奧秘。在凈化心靈的同時用色彩與畫面來表達和述說這些與心靈相關的種種感覺、感悟、疑惑、激動與升華。她越走進自然,便越感到人在天地萬物之間是那么渺小而轉瞬即逝。故而,在藝術創(chuàng)作過程中,她也進行著由朦朧的參禪意識走向真實的超脫的過程。所以說,若說她的畫作是靜觀萬物所得,毋寧說是她感悟萬物所獲。
梁如潔很認真地研讀過玄學等宗教門類著述,很認真地以佛學的道理去總結豐富的人生體驗和去感受世間的萬事萬物。她相信世間的因果報應及永恒輪回,包括社會歷史的世紀的輪回,她認識到這一切無一不在印證著一個具有強大控制力和主宰一切的客觀規(guī)律,這就是大自然的規(guī)律。梁如潔深信這是科學而不是迷信。所以,她崇尚真與美,崇尚大自然,崇尚佛學并不在意它的形式。她以美術家的本能,酷愛大自然,這大概也是為什么她在主攻具社會屬性的人物畫后轉而攻具自然屬性的山水風光、花鳥魚蟲畫的原因之一。我想,這也是她為什么如苦行僧一樣苦苦作畫的原因之一。
同真正進入了藝術煉獄的人一樣,梁如潔深感只有在經過身歷其境的痛苦過程后才可能有真正的藝術作品誕生。她總是在循環(huán)的苦惱中作畫,以繪畫來解決纏結的沖突而不僅僅是表現(xiàn)沖突。她會在煩躁的時候畫寧靜的風景,以求得內心的平衡,也會在繪畫中寄寓她對美好人生的向往和表達她的赤誠愛心。所以,她的畫都標志著她的心路歷程。而她的畫作,自然就成為了她生命的組成部分,成為她絕對個人的需求,正因如此,她的藝術才有了如今這般旺盛的生命。
面臨梁如潔浩繁的畫卷,猶置身于磅礴豐富的變調交混回響,讓人看到那凝縮的音浪在將她的藝術人生、創(chuàng)造歷程,剛柔相濟,濃淡相倚地在進行著最生動的演繹。
《夢土》中的大白菜,郁郁暈暈的綠在夢幻般的朦朧中以它的濃淳顯現(xiàn)出生命之源于大地的真理。梁如潔以幾年農村艱苦生活情愫的積累,樸素地表達了深心里對大地母親的依戀之情,也即是天生萬物賴之以土地的生存渴望,強烈而豐厚。
梁如潔的審美意識及情趣不斷為我們強調她內心追求真善美的感情生活。那以花瓣正面鋪滿整個畫面的燦爛的黃菊,讓人領略了何謂驚人的美麗!而那些清雅的《夜間牡丹》,則以還原真實摒棄人為功利界定的純情,采用淡綠、青黃、粉紫等不同的基調色彩,令一幅幅各自散發(fā)出只屬于純粹花本之美的巨大魅力。她的作品中,有如火炬的樹《春之炬》,瘋燃般的黑色火炬以雄壯的激情直沖蒼天;也有如冷劍匕首的樹《天蒼蒼》,壓抑而冷傲的枯枝若刃若劍插入陰冷的蒼穹。既有優(yōu)美回旋的《月牙泉》,也有令人感懷惆悵的《傷逝》,那生機昂然令人觸目振奮的《春消息》,除讓人感受春之風外似還讓人耳聞著春之聲息?!渡袂分心侵幌φ障碌墓陋毜男▲B,在背景世界的蒼茫與喧騰中,以寧靜的自我默默鎮(zhèn)定地思索著生之旅程,這不也是階段人生的寫照嗎?在《清泉》中,幾乎占據(jù)整個畫面的黑壓壓的有堅硬質感的崖石下,一泓涓涓溪流繞過兩棵嫩綠的葉芽,所喻示的弱小生命的無畏抗爭與求生的頑強毅力溢滿畫面。一滴水,一絲空氣,尚足以讓一棵小草奮力向上,那么人呢?一個有從幾十米陡崖上奮力滾下而死里逃生的紀錄的女孩,一個有在真實的黑暗中摸索前進跌倒又爬起來孜孜練畫經歷的女孩,那剎時的搏斗,一瞬的靈光,在她生命之樹上已刻下了永恒的印痕。在無悔的人生中,她深刻地體驗過求生本能的欲望與奮發(fā)向上的抗爭,所以,生命之歌始終是她畫面的主題曲,無論是畫宇宙間的蒼莽天地還是畫鳥獸魚蟲身上的霓裳羽翼,她都在用色彩來奏響這一個最強音。因而,梁如潔筆下的生命總給人以親切的感動。如高坡上臨風而立相依為命般靠擁著的兩棵云杉;如《家族》中那六只老老少少的相互眷顧著充滿親情的企鵝又如在《野玫瑰的歌》中,那一排表情豐富神態(tài)各異的可愛小鳥;而《雪兒》中的鳥兒們也充滿了靈性,富于動感,呼之即飛。我們看到,在她充滿抒情情調的畫面里,也處處閃現(xiàn)著她對生存狀態(tài)的感悟、思考,載滿她生命經驗的涵納和總結。
梁如潔覺得,大自然不僅是宇宙間全部生靈的歸宿,也是全部生靈的存在。但作為凡人,她只能在可見的三維空間里,以靈魂去感受看不見的東西,那些宇宙的信息,去創(chuàng)造一切美好。因此,她全身心地投入大自然,走遍東西南北走火入魔地將那剎間閃光的夢境也融進藝術之美中。
無論是在黃土高坡還是在雪原草地,無論是在崇山峻嶺還是在湖泊深潭,無論在海河之濱還是在古道邊陲沙漠,森林每一個足印下去,便有一片激情升起。她體察到自己深心的悸動,才有了一幅幅表現(xiàn)生命現(xiàn)象的作品產生。她已不能囿于寫生來完成這些自然的啟迪與印象了,于是,她多半是在感受了自然之后再來進行整理,過濾、提煉、加工再創(chuàng)造。那片風景就不僅僅只是那片風景,意象美與意境美的相揉相融,更深層地對自然現(xiàn)象或風景幻化進行剖析及演繹后,便賦于了畫面以哲學的思辯及更深的感染力。于是,令人神往的情感基調和畫面結構、反復循環(huán),便如音樂的動機和旋律一般產生了,且只屬于這一個畫面。如《月牙泉》的恬靜、幽深,那種空靈及變形的神韻;《荒城月》的冷峻、悲愴,那種蒼樸沉凝的份量。她的畫作所給予人的反樸歸真的體驗,往往就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般超出視覺的感受。據(jù)說,她的《荒城月》在新加坡展出時,欲購畫者又因望而生畏而卻步。生畏處不是價碼太高,而是那頹城的荒涼及那輪清月的冷光清輝,令欲藏畫者擔心掛入居室會寒氣逼人叫人發(fā)怵。這幅蘊蓄了梁如潔豐富哲思與激情的《荒城月》,正是以悲壯的氣勢,最細微地傳述了她對歷史沉積的懷古幽思,而購者的卻步,便又反證了梁如潔扎實的功力及這幅畫本身具備的強烈藝術感染力。
宇宙、生命、永恒輪回,這是梁如潔作畫的本源。在她不少作品里,均展現(xiàn)著玄學的通靈境界。在《晨氣》中,列陣般的羊群與一個強健壯實的藏婦同向地面西天而立,仰望長空,虔誠地締聽天籟。一種通圣的神韻蕩漾其間,人與自然渾然一體。如這樣地表現(xiàn)著玄學與神學的畫作還有如參禪的童男童女在空心樹林間的人物風景組畫,氣流的漩渦在畫面左上方形成了神秘莫測的天洞,一時間,天、地,、人,均通靈般地滯于通圣的一刻。一動一靜,思維凝定在頓悟的瞬間。另外還有如《天地之間》、《靈光》等等作品,都令人感到濃厚的神秘氣氛。而在她的《四季紅棉》組畫里,她則以冬的孕育、春的燦漫、夏的絢麗、秋的輝煌展示著不可違的歲月的遞嬗帶給萬物的轉換。紅棉樹也稱英雄樹,作為生命,它輝煌過這就夠了,因這足以證明了它生存的價值,這也即是梁如潔對生命價值的解釋。
梁如潔從《鏡湖》的淡泊、寧靜到《潭影》中月穿潭底水無痕所體現(xiàn)的無常的輪回,是種經歷了無奈以后的超然,是對一切大驚奇以后的不驚奇。一切已生動過、飄拂過,而一切都過去了或正在過去。宇宙人生,原本就是玄乎其玄的。在梁如潔龐大的風景畫面上,走入風景的人物往往控制、統(tǒng)馭著風景,而沒有人物的風景又讓人感到了人的存在在廣漠的宇宙間,有著千百代滄桑的人類,在這浩瀚中所探究的、索取的又究竟是什么呢?這或許便是梁如潔畫作里所要表達的永久的天問?
沿著黃河走,梁如潔每行一步便更深一層體味到人的覺醒。黃河魂究竟在何處?梁如潔癡癡地以全身心去感受著最壯觀的壺口瀑布,在它咆哮著奔騰向前的地方,有著河床的最低凹處,正是在這個最低陷地,它的潛流聚集著驚天動地的沖擊力。沒有它沉默的低陷,沒有它無聲的凝聚,就不可能有那洶涌澎湃的驚濤駭浪,就不可能有高昂狂吼著奔流的壯闊。一個包容萬象孕育激烈的堅韌精神,正誕生在這個低凹處,這是一個偉大民族的精神,一個忍辱負重,從絕望處抬起頭顱,從衰弱走向強盛的民族的精神!這也正是黃河魂之所在。而瀑布前那鐵索環(huán)及索柱,當河水干涸時它便如禪杖般堅守,給人以涵納大干又忘卻自我的無私啟迪,那份尊嚴與執(zhí)著,也正是民族胸襟的象征。
有了這樣的震撼肺腑的深切感受,把握了這樣豐富的精神內核,梁如潔所創(chuàng)作和立意將創(chuàng)作的風景畫,就毋容置疑的絕對是她別具一格的獨特的風景畫了。
校園內外,人們笑說梁如潔好運當頭,在近幾年的全國美展中,她的《桑田》與《濤聲》分別獲得銀牌與銅牌獎,并均為中國美術館收藏。而在國內及新加坡,她也舉辦過成功的個人畫展。但她對這一切淡然視之。她說獲獎也如中彩一樣,不過一種機遇而已。她謙誠至極地強調,獎項既代表不了藝術本身更證明不了藝術家本人。因為任何一件藝術作品它只能是作者心靈的顯現(xiàn)而絕不是功名的標志。
梁如潔從不為功名焦愁。
生活在美好校園及溫馨家庭中的梁如潔,有著碩士學位及教授職稱的梁如潔,她的焦慮及困惑,她的憂愁和苦惱是屬于大時代的。尤其在當今經濟大潮的沖擊下,她擔心祖國那么多優(yōu)秀的文化藝術遺產得不到充分的繼承發(fā)揚,她深怕產生斷裂帶。作為一名教師兼畫師,她的責任心和對藝術尤其對作為祖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中國畫藝術的忠誠,確實常令她內心陷入不寧的萬種沖突與焦灼之中,而每每如此,她便又只有拿上畫筆,以她的筆墨與哲思來加以表達和排解了。
梁如潔甚至不置存生活影集,因她深知個人的渺小與人生的短暫。她從不奢望百世流芳,但她希望中國畫能與日月同恒。她以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來進行生命與大自然變幻莫測間的復雜體驗,她的創(chuàng)作過程便是她的生命過程。所以,她的畫作絕不是在裝飾世界或雕琢生命,她是將真實的生命留在真實的創(chuàng)作中。
客觀地說,梁如潔的藝術創(chuàng)作正日漸達到一種超越自我的境界,這或許也正是她人生的境界。畫如其人,人如其畫,梁如潔同她的畫作一樣,質樸而率真,絕不矯情?;蛟S正因如此,她的人生與她的畫風才可能在今后的漫長歲月里,向更臻完美的通圣境界飛升。
1993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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