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竟無:悲憤而后有學--歐陽竟無文集 第二編《佛教教育》談內(nèi)學研究
談內(nèi)學研究
今談內(nèi)學研究,先內(nèi)學,后研究。
內(nèi)學之謂內(nèi),有三義:
一、無漏為內(nèi),有漏為外也?!峨s集論》云:墮于三界為漏。其有漏法即流轉(zhuǎn)法,與還滅法截然二事,猶水與火,猶黑與白,以其種子即成二類也。昔人于此每每講錯。以為真如本凈也,煩惱染之則流轉(zhuǎn),煩惱遠離則還滅。二者相替如輪轉(zhuǎn)焉,而不知其實不相謀也。
因此而談,儒家所云****凈盡、天理純?nèi)?措語亦有病。孟子亦云:養(yǎng)心莫善于寡欲。宋儒注云:寡者非絕。于此知其夾雜不純也。此在佛家謂之雜染,一分染亦是染法。染則須絕,非徒寡之。故儒家所云寡欲,表面似有理,實則雜理欲二者、成黑白業(yè),仍屬雜染,不究竟也。儒家又云: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此赤子之心即雜染,而以為天理,故理終屬不凈,亦猶驢乳終不可為醍醐矣。儒家而外,如現(xiàn)行耶教講愛,亦屬偏頗,不能及物,故殺生非所禁戒。此皆成其為有漏與外而已。從無漏種發(fā)生,即不如是。故云:有無漏可判內(nèi)外。其理應于《大論真實品》中詳求。四真實中,煩惱障凈智所行與所知障凈智所行,皆以純凈得名真實,內(nèi)學即應認清此真實。又此雖就現(xiàn)行立說,所從來者乃在種子。此無漏種子之義雖自后人發(fā)明,然其道理建立不可傾動。
二、現(xiàn)證為內(nèi),推度為外也。如今人言哲學,研究真理而不得結(jié)論。以其出于推度,人各不同,遂無定論也。若出諸現(xiàn)證,則盡人如一,無有異說。如見物然,同見者則說同,出于想像則不同也。以是先佛、今佛、當佛皆言四諦,大小、空有、顯密乃至諸宗疏釋,亦莫不說四諦,以其現(xiàn)證同而立說同也。又如諸佛以苦空、無常、無我為教,乃至涅槃言常,亦為無常之注腳,此又現(xiàn)證同而立說同也。由此即得結(jié)論與哲學有異。
余常云:內(nèi)學為結(jié)論后之研究,外學則研究而不得結(jié)論者也。此為內(nèi)外學根本不同之點。由此內(nèi)外方法亦不同。哲學每用比方,以定例為比量,即有范圍限制。如以三百六十度測周圓,二直角測三角內(nèi)和,皆屬一定限制,不論圓角之形大小如何,皆不出此限制,哲學家用心思推測,無論各人推測如何,而均在不得結(jié)果之一范圍內(nèi),人心所限制然也。內(nèi)學則不如是,期在現(xiàn)證,無用比度,如說四諦,即是現(xiàn)證,即是結(jié)論。研求結(jié)論,乃有種種解析方法。又如不能理會苦而說苦由無常,復由種種分析以明無常,此皆為教導上不得已之辦法。故內(nèi)學所重在親證也。然學者初無現(xiàn)證,又將如何?此惟有借現(xiàn)證為用之一法,所謂圣教量也。有圣教量,乃可不憑一己猜想。若不信此,亦終不得現(xiàn)證。世間哲學家即不肯冒險置信圣言,以為迷信,處處須自思一過,遂終墮于推度矣,此又內(nèi)外分途之一點也。
三、究竟為內(nèi),不究竟為外也。經(jīng)云:止有一乘法,無二亦無三。故佛說法無不究竟者。惟此就起點含有全體而言。雖始有未竟,而至終則究竟,如不了義經(jīng),得其解釋終歸了義也?!稛o量義經(jīng)》云:四十九年皆說《法華》,其間雖實說三乘法,意則均在《法華》也。故云:教則為一,乘則有三。乘以被機有三,實亦各究竟也。由此內(nèi)學者,應生心動念皆挾一全法界而來,大悲由此起,大智從此生。即如大乘唯識說阿賴耶,亦以其挾全法界而得究竟也。此種全體大用上講求是為內(nèi)學,反此皆屬外學。
次言內(nèi)學研究。即知所研究者,為無漏現(xiàn)證究竟之學,而起研究也。此可分人、法兩者言之:法是所學,人是能學,各有四端。
法有四者:一、研究之必要;二、研究之范圍;三、研究之所務(wù);四、研究之方法。今一、言研究之必要,先以理對學論之。
其一、理是法爾,學是模填。法爾八萬四千法門,言議不及,禪家每用但字調(diào),以為但得即是,然此意仍可商。今謂法爾未得,先事模填,如畫作模填采也。學問即模填之事,可以由得法爾,故屬方便,非真實。
其二、理是現(xiàn)在,學是過、未。以學過念即非,落第二著。即云參究,亦落次念,成為過去,惟由此方便,得到現(xiàn)在。
其三、理是現(xiàn)量,學是比量。學為方便,則屬借用現(xiàn)量,信解道理。能處處作此觀,開眼生心,皆此道理,則可以發(fā)生現(xiàn)量。此義見《真實品》。故學雖比量,而是現(xiàn)量方便。
其四、理是無為,學是觀察。此乃本其所有而精細審量,亦得證會無為。
其五、理是不動,學是建立。理皆法爾常住,有佛無佛不稍動移。學由人興,故出建立。但由學可證理。
其六、理是真如,學是正智。其七、理是無分別,學是有分別。其八、理是離心意識,學是猛用六識。此皆如前分別可知。
次以教對學言之。教待機感,而有權(quán)實、半滿、漸頓,又有詳略異門。由學研理,教仍是一,以是各端研學有必要也。
二、研究之范圍。但研究教,即概括宗在內(nèi)。宗是總持,非差別,非分析,而亦不能違背三藏,實亦是教,今即總談教而不別開。
教分西方、東方。西方教先有三藏。經(jīng)律則為阿難等在王舍城所結(jié)集,以十二分教攝大小乘,攝論議。又有律,為耶舍等在吠舍離之結(jié)集。又有論,為帝須等在華氏城之結(jié)集。自此以后。有小大、空有、顯密等別,而其學悉匯萃于那爛陀寺。蓋自佛滅以后,講學范圍之寬,無能逾此地者。西方佛學亦以此為終。
東方佛學,如關(guān)中之空,慈恩之有,匡廬之凈,曹溪之禪,南山之律等,皆本諸西土。此中禪宗雖雜有我國思想,然理與空宗相合之處,仍出西方也。
今茲研究范圍,應全概括諸教。范圍不寬則易衰歇,昔日空有諸家,其前車也。但佛教范圍雖大,內(nèi)容仍是一貫,仍有條理充實。今之研究,亦將由分而合,以期成一整體之佛教。言余素愿,乃在建立支那之那爛陀矣。
三、研究之所務(wù)。此宜擇要而談,又分兩端:
其一、要典。依余見解,必由唯識入門。故應誦習之籍,初為一本十支論,次為《掌珍》四論,次為《俱舍》、《成實》、《毗曇》,次為四《含》,次為四律五論。余有密典,重在事相,必明理相而后可習。
其二、要事。讀要典竟,應做以下各事:(1)經(jīng)論異譯比較。舊譯不必盡誤,仍有所本,仍有其學問。如《楞伽經(jīng)》,由會譯比較,乃見舊時魏譯最好。又有翻譯經(jīng)久不得定本者,則須參互考訂以定之。此為吾人應做之事,凡不能翻譯者,尤宜肆力于此。
(2)藏梵未譯研求。此有賴于翻譯。
(3)密典純雜考證。又咒印匯考。由此乃能習密宗。
(4)律典各部比較。由此可見各派異同,又可改正舊行各律之不合佛制者。
四、研究之方法。此宜知四入,四忌。
四入者:(1)猛入。此如數(shù)百卷書之一氣連讀,又如任何種類之取裁,不分晝夜之思,又如空宗之般舟三昧。教中蓋有如此猛晉之事,未可忽視也。
(2)徐入。此謂融貫、浸潤、結(jié)胎、伺鼠、湊拍、節(jié)取,而后有生發(fā)。
(3)巧入。此有反證、借徑等法,三藏十二部皆反覆申明之言,而能入之法不一。如佛法本甚莊嚴,宗門之悟道,乃向青樓浪語中得之。
(4)平入。此謂循習而純熟。
四忌者:(1)忌望文生義。(2)忌裂古刻新。(3)忌蠻強會違。(此謂泥古不化)(4)忌模糊尊偽。(如華嚴學者之尊《起信論》)
次言研究人。有四者:一、研究之因力;二、研究之可能;三、研究之緣助;四、研究之興趣。
一、研究之因力。平常但言求離生死,因猶不真。今謂另有二語曰:親證法爾,大往大來。證法爾即發(fā)菩提心,所謂菩提心為因也。大往來即大悲,所謂大悲為根本也。因須通盤打算,而后有力。因謂依,是人依我,非我依人。因又謂自,仗自不仗人。所謂法爾,即自也。萬法皆由法爾緣起,故有力能生。儒家亦有知此理者,如象山云:六經(jīng)皆我注腳。佛學亦然,從親證法爾下手,則十二分教皆我注腳。毗盧遮那頂上行,禪宗境界亦不過爾爾。
大往大來,由于信得因果。因果須合三世觀之。業(yè)有生受、現(xiàn)受、后受,不能拘拘一生以談因果。信此,則得大往大來。此雖老生常談,然今之學者不于此致意也。學者如以信因果心為根本,聞熏亦可依恃,不定須念佛等。此非反對彼等法門,但于此見出因力不退之理?!洞笳摗酚性?自因力不退,可以為因,他力加持力皆退,但可為緣。故求不退,應熏因力大往大來,時間則三無數(shù)大劫,空間則大千沙界無量眾生,以他為自而思及眾生,此特擴而張之,即是因力,前所云挾法界以俱來也。此是大悲為本,是真佛學。
二、研究之可能。此謂六度,乃為自憑藉者也。
(1)布施。無我歸命為布施。不留一毫私用,將此身心奉塵剎,乃有力量,孟子所云能盡其才者也。佛希望人皆盡其才,皆以出世法為目標而歸命。
(2)持戒。此就可能為言,制之一處,事無不辦。戒如馬捋,馬受捋則力強而行速。學亦以戒為方便,而后有可能。吾人經(jīng)驗中亦有此證明。如作事不廢時光。日計不足,月計有余。但亂念極耗歲月,去亂念即是戒,此不可作陳腐語看。
(3)忍辱。諦察法忍之為忍辱。諦察則有味?!兑住吩?苦節(jié)不可貞,其道窮也。有味乃不窮,乃有生發(fā),觸處洞然,而后能耐。又道理一種涵萬,必細察乃省。前云四入之徐入,與此相應。
(4)精進。此是能力根本。佛力充足,全在精進。如世親治小乘則由有部而經(jīng)部,而《俱舍》。繼而舍小入大,則又先法相,而后唯識。健行不息,此最能精進者也。精進為因,般若為果,般若為相為體,精進為可能為功用。又般若為總相,精進為條理。故佛智骨髓在此??兆谪灹纫园闳?相宗貫六度以精進,即是意矣。
(5)禪定。畢生定向無他志,是為定。
(6)智慧。此應注射于無師智,自然智。此雖非當下可得,然應隨順,趣向,乃至臨入。讀書多聞,尤須于此致意。
三、研究之緣助,有三:
(1)指導門徑。欲學之省時省力,不可無師,不可我慢。然今人時習甚重,每每趨向無師。另有顓固者流,如天臺家解說《梵網(wǎng)》四十二輕曲為說法一戒,以為不可為在家人說,在家無師范故。此則限制師道于極小范圍,心地何等狹隘!后來太賢即引《纓絡(luò)》夫婦可以互授之說而駁之?!独t絡(luò)經(jīng)》雖待考,然此駁固是。依《大論》所說,比丘可在在家人邊學,故維摩為文殊說法。如天臺家言,此又謂之何?可知其說或出于我慢耳。凡指導學者門徑者,不限出家或在家。師義亦有三類:圓滿師,分證師,接續(xù)師。不知接續(xù)師,即不能擔任,即是輕法犯戒,極宜慎之。
(2)問辨釋疑。此乃朋友之事,因其能委宛曲折而盡之。
(3)多籍參考?;蚰饲髱熡延诠湃?或聞時論于異域。
四、研究之興趣。研究須合眾,離群索居,則無生趣。故研究此學:(1)須朝夕之過從。(2)須風物之怡快,以暢天機。(3)須有暮鼓晨鐘之深省。具三事,而后興趣勃勃也。
民國十三年(1924)九月第八次研究會講演記錄
(選自《內(nèi)學》第二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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