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特定的歷史文化場域或在地經(jīng)驗是佛教思想史論述中一個不能化約的元素。內在于一個傳統(tǒng)的歷史與文化“經(jīng)驗”,會影響甚至左右我們對經(jīng)典文本的解讀方式。這種內在于傳統(tǒng)的體認,往往可以彌補西方的佛學研究中所出現(xiàn)的“一種極為反經(jīng)驗的觀點”和對東方所進行的“機械的圖式化處理”。近來西方學者在討論佛學研究時,已經(jīng)意識到地方性知識的重要,并開始反思近代西方古典佛教學所崇尚的那種由比較語言而進行哲學闡釋的典范方式所存在的局限。他們發(fā)現(xiàn),西方佛學研究有意無意地以西方人所熟悉的宗教方式,特別是新教模式來組織與想象佛教,他們所建立起的近代佛學,是由語言文本為基礎而建構起來的佛教知識,這不僅排除了亞洲不同佛教區(qū)域歷史積淀而成的地方性知識,而且也拒絕了經(jīng)由社會生活與實踐經(jīng)驗而進入文本闡釋的可能性。隨著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西方亞洲區(qū)域研究與宗教研究的崛起,西方學界也意識到,對于佛教文本理解的在地經(jīng)驗與注疏傳統(tǒng)具有相當重要的價值,這一點與我們從晚清民國佛教學術史,特別是經(jīng)史學分析中所獲得的經(jīng)驗非常相應。域外佛教史的研究,特別是有關中國佛教史的研究,如同西方東方學論述存在的問題一樣,背后其實也隱含了另外一種“規(guī)訓”與“套路”。應該承認,一些典范的佛學研究在處理某些中國佛教史的議題時是相當有效的,但是它們同時也忽略和遮蔽了一些重要的思想面向。我們基于亞洲傳統(tǒng)經(jīng)典內部經(jīng)驗出發(fā),特別是一些“激于身心”而出的、關乎性命的心性學問題可能會被隔絕,而這些議題大多可以說是支撐著我們傳統(tǒng)佛教思想的一些大問題。受到西方近代佛教研究典范的影響,我們有關中國佛教史的很多問題意識和論述邏輯會被忽視。為此,我們并不應該一味盲從域外新知,而是要力圖在新知與舊學中尋找某種有深度的融合。對于禪學史,近代以來,中日學者都有很好的研究。西方禪學史的研究起步比較晚,但是仍然有一些相當重要和有影響力的成果,您能否就西方禪學史研究對我們的價值發(fā)表些看法?龔雋:二十世紀上半葉,西方禪學研究主要是在日本禪學大家鈴木大拙的影響下而開展起來的,一直到七十年代以前,西方關于禪思想的論述很大意義上還是在鈴木禪的影響下進行的。鈴木更多地是以“生命導師”而非一般學者的方式,為西方推薦禪的形而上學的意義。但是二十世紀的最后二十年,西方禪學研究發(fā)生了一次重要的轉向,即禪學的研究由鈴木禪的以哲學為主的論述轉到了以歷史,尤其是文化史為中心的研究上來。這一轉移意味著西方禪學研究史上“鈴木時代”的終結。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來,西方學者在中國禪學史,特別是有關初期禪宗,如達磨、北宗、神會研究,以及有關禪史燈錄、語錄和公案等方面的討論都取得了相當?shù)某删?。近年來,他們又把有關中國禪學史的討論推及到宋代禪及其他禪學領域,在這些方面也都有很好的表現(xiàn)。龔雋著《禪史鉤沉:以問題為中心的思想史論述》西方禪學史的研究從一開始就受到日本學界的影響,不過他們借助于日本同行的研究成果,又有超脫的手眼,無論是在資料使用、研究問題和方法論上都形成了自己的論述傳統(tǒng)。傳統(tǒng)文本文獻學、歷史學和哲學式的禪學研究雖然仍有沿續(xù),但跨學科方法卻不斷被應用到禪學的論域中來,使得許多傳統(tǒng)禪學史研究中習焉不察,或忽略的問題浮上水面。佛爾(Bernard Faure)與馬克瑞 (John McRae)可以說是近十幾年來西方禪宗史研究領域里最具有代表性的學者了。馬克瑞(John R. McRae, 1947-2011)他們試圖通過新材料的發(fā)現(xiàn),以及對中日禪學研究史的分析,重新檢討在傳統(tǒng)禪史譜系和現(xiàn)代禪學論述中那些被“曲解”了的思想論述與禪史圖式。他們對于禪宗史研究方法的反思非常深刻,如佛爾就提出禪學史研究必須打破流行至今的“中日”禪學史研究視角所帶來的限制。他覺得需要有種超越日本歷史編纂學的方法,并且要放下日本禪學研究背后那種傳統(tǒng)宗教的負擔,他提醒我們,在進行禪史研究中,有必要照察不同宗派正統(tǒng)性的構建,注意這些禪宗不同宗派思想背后與“系譜學相關涉”的那些意識形態(tài)。佛爾(Bernard Faure)在工作間,照片由蔣海怒提供。為此,他們也對傳統(tǒng)禪史結構提出挑戰(zhàn)。如馬克瑞所提出的禪史結構與進程的劃界都與我們東亞學者所熟悉的禪史發(fā)展圖式不同。他不滿于近代以來東亞禪史研究的一點就是,隨著敦煌禪宗文獻的發(fā)現(xiàn),東亞禪史的研究論述中并沒有運用這些新的材料去對初期禪宗史的傳統(tǒng)結構與圖式進行再認識與批判,而只不過在原有禪宗系譜的結構上增加一些故事與細節(jié)而已。馬克瑞批評了近代東亞禪史學者這種小打小鬧、縫縫補補,而不敢從根本上改變傳統(tǒng)禪史圖式的做法。他尖銳地指出,充斥于東亞禪史研究中的這種不加批判地復制傳統(tǒng)禪史論述結構的做法,已經(jīng)在這一領域習焉不察,是一種禪史研究中的“念珠式的謬見”和“智性上的病癥”。西方禪史學家所發(fā)現(xiàn)的這種東亞禪史研究中的觀念性遮蔽,對于我們重新反思與分析近代東亞禪史研究的方式與成果,具有相當深入的啟發(fā)。另外,對于如何批判性地看待與使用禪宗史料,他們也提供了很好的研究范例。如馬克瑞就提醒我們傳統(tǒng)禪門史料本身就是一個有待重新進行知識考古的對象。他發(fā)現(xiàn),禪宗歷史的建構通常是一種“回塑性歷史生產的過程”。如我們有關達磨、弘忍、慧能,甚至唐代禪宗人物與思想的許多圖式,實際都是經(jīng)由后人不斷編撰、修改的過程而逐步形成的,并不是歷史的“原本”,于是就需要禪史研究者區(qū)分“傳說”與“歷史”、“思想”與“宣教”的不同。附帶提醒一下,馬克瑞禪史研究的總結性杰作《中國禪宗史:虛構之上的真實》(Seeing Through Zen: Encounter, Transformation, and Genealogy in Chinese Chan Buddhism)的漢譯本很快也要面世了。我認為西方有關論究禪史的方法論將會使我們漢語學界的禪宗史研究別開生面,并會帶來許多新的和深刻的刺激。您個人的漢語佛教史研究歷程存在一些變化,這種變化是基于什么考慮?您今后的研究重點是什么?龔雋:我個人對中國佛教史的研究是傾向于思想史的探究,研究議題的變化基本是按研究過程中所碰觸到的問題思考需要來開展的??梢哉f,是研究的問題引導著我的研究方向。我最初進入中國佛教思想是從中國哲學史學科入手的,所以最初關注的都是中國佛教義理學派的哲學問題,從《大乘起信論》的研究開始去熟悉與理解中國佛教的義學傳統(tǒng)。雖然個人閱讀一些禪宗文獻與禪史研究著作,但起初我認為禪門重于經(jīng)驗,從哲學義理的角度去探究有很大的困難,于是幾乎很多年沒有從學術思想史的方面去碰觸禪。我對于禪宗思想的研究始于對西方現(xiàn)代禪宗史研究著作的閱讀。佛爾教授有關禪宗研究的三部批判性研究最初對我的影響很大。佛爾的撰述讓我意識到禪宗史,乃至于思想史的許多議題可以從很多不同的面向與進路來闡析。于是,我順著新的問題意識,再重新融會近代中日禪學史研究的一些重要成果,開始對禪史進行以研究問題為中心的新的思想史論述。這樣對禪史研究的興趣一直保留到現(xiàn)在。在對禪史進行新的研究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禪史的歷史編撰是影響我們理解禪宗的一個關鍵。然而漢語學界往往忽略或意識不到禪史編撰對禪宗史理解的重要性。據(jù)于此,我對中國佛教歷史編撰學產生了興趣,我想了解中國佛學的“知識”是如何被一步步建構起來的,因為這對于我們重新理解佛教史本身是極其關鍵的。我們現(xiàn)在關于佛教史的觀念與歷史形成圖式,大都是經(jīng)過近代佛教史的書寫而被形塑出來的,這與歷史上的佛教圖式有很大不同。于是,我決定先探究近代中國佛教知識史的形成過程,這樣才轉入到近代中國佛教知識史或學術史的研究上來。另外一方面,我在處理禪宗思想史的過程中,還涉及禪教關系,而更深入地看,就是禪門與教門對于經(jīng)典解讀的不同路線之爭,這引起我去考察漢傳佛教思想史中解經(jīng)學的議題。我不想局限于傳統(tǒng)哲學史的路線,僅以解釋學的路徑來加以理解,而是試圖把中國佛教解經(jīng)置于不同的歷史場景中進行譜系學的分析,以闡明解經(jīng)與佛教歷史世界之間的復雜關聯(lián)。我想我今后有關中國佛學思想史的探討,還是會在這樣的問題群里來深入與拓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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