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維中:第六章 唯識宗基本教義 第三節(jié) 種子說
第三節(jié) 種子說
在隋唐佛教諸宗中,一反“眾生皆有佛性”思潮而倡“五姓各別”、“一分無性”說的,唯有法相唯識宗。傳說玄奘離印回國前曾擔心言“一闡提”不能成佛無人仰信,因此“愿于所將論之內(nèi)略去無佛性之語”[①]。這個想法遭到其師戒賢的斥責,玄奘于是忠實地將其學說傳播于中土。其實,戒賢的斥責是有道理的,玄奘之所以遵從其語并非僅僅懾于師威。殆至瑜伽行派發(fā)展到護法時代,第八識之妄染性已經(jīng)確立,“五種姓”說已經(jīng)成為這一學派理論體系的有機部分。在此情況下,若欲完整地、忠實地弘揚其說,當然不能舍去“五種姓”的說法。至于慈恩宗的傳宗非久,則是另外一個問題。果然,“五種姓”說一經(jīng)傳入就引發(fā)了激烈的爭論。首先發(fā)難的是曾充任玄奘譯場證義的靈潤,其后玄奘弟子神泰主“五姓”說救慈恩義,駁斥靈潤;法寶又造《一乘佛性究竟論》批“五姓”說,主“一性”說;慧沼則撰《能顯中邊慧日論》救“五姓”說。爭論雙方各據(jù)經(jīng)論,站在各自的立場立說,很難說服對方。為弘揚、維護己說,除了大量引證利于己說的佛教經(jīng)論(即教證)之外,法相唯識宗還著力強調(diào)兩方面的理據(jù):其一,以種子說判定種姓之別;其二,倡理佛性、行佛性之分,以所證之理即真如為理佛性,以能證之體即種子(有漏與無漏種子)為行佛性,以圖會通“眾生有性”與“五姓各別”說。
一、“種姓”與“種子”
唯識宗竭力主張五種種姓之別是與立第八識即藏識為本體密切相關,而阿賴耶識之所以稱為藏識是因為其蘊藏了萬法之種子。以種子詮釋種姓,是唯識宗的獨特立場,也是分析唯識宗如何分疏心性與佛性之關聯(lián)的理論前提。
種姓又稱種性,為梵語譯詞。因為印度文化公認屬于某個種族的人必然具有共同的性質(zhì),所以,種姓和性質(zhì)這兩個詞的含義本來就有相通的地方。譯成中文后,二詞便通用而無區(qū)別了。因此,五種姓便時常稱為五種性,甚而可略稱為“五性”。唯識學典籍從佛性角度將眾生作不同層面的分類的理趣是一致的,但具體表述卻不同。《解深密經(jīng)》說:“一切聲聞、獨覺、菩薩皆共此一妙清凈道,皆同此一究竟清凈,更無第二。我依此故,密意說言,唯有一乘,非于一切有情界中無有種種有情種性,或鈍根性,或中根性,或利根性有情差別。”[②]這里是說,聲聞、獨覺、菩薩三乘均秉有相同的“清凈妙道”即佛性本體,從此而言唯有一乘,但這并非說眾生沒有種種差別。此經(jīng)基于此,將聲聞又分作兩種:“向趣寂聲聞”和“回向菩提聲聞”。前者以追求個人的灰身滅智為目標,被認為是定性的聲聞;后者是已經(jīng)解脫煩惱障,進而欲轉(zhuǎn)向菩提以求解脫所知障,但目標是否能夠?qū)崿F(xiàn)需視因緣條件而定,因而被稱為不定性的聲聞。從《解深密經(jīng)》的論述看,四種性的劃分主要依據(jù)主體的能動性即眾生的根機而定,并未將之與眾生之本性或佛性掛鉤。《瑜伽師地論》在卷三十七、卷五十二里兩次舉出“住聲聞種姓”、“住獨覺種性”、“住佛種姓”和“住無種姓”等四種種姓;同書卷八十一又舉出“不定種姓”的名目。這樣,五種姓之名目已初具規(guī)模,祇是有待于整合與論證。
把五姓之說匯集起來的經(jīng)論有《楞枷經(jīng)》、《佛地經(jīng)論》和《莊嚴經(jīng)論》。七卷本《楞伽經(jīng)》說:“有五種種姓。何等為五?謂聲聞乘種姓、緣覺乘種姓、如來乘種姓、不定種姓、無種姓”,[③]并且將“無種姓”的一闡提分為兩種:一種是誹謗大乘經(jīng)而斷了一切善根的一闡提;一種是菩提一闡提,由于其發(fā)愿要救助的眾生永遠度不盡,同時亦知一切法本是涅槃故用不著入涅槃,這類無種姓實際上是十足的如來乘種姓?!斗鸬亟?jīng)論》說:“無始時來,一切有情有五種性:一、聲聞種性;二、獨覺種性;三、如來種性;四、不定種性;五、無有出世功德種性。如余經(jīng)論廣說其相,分別建立前四種性,雖無時限,然有畢竟得滅度期,諸佛慈悲巧方便故,第五種性無有出世功德因故,畢竟無有得滅度期?!盵④]所謂“聲聞種性”指當佛之世因聞佛聲教而覺悟的一類眾生,他們祇悟四諦之理,斷見、思二惑而求證阿羅漢果?!蔼氂X種性”指獨自觀察十二因緣之理而悟道之眾生,可證得辟支佛果?!叭鐏矸N性”即如來乘種性,又因如來乘也名菩薩乘,故亦稱菩薩乘種性,此種種性可斷煩惱、所知二障,證我、法二空妙理,悲智雙運,自利利他,定能證得菩薩乘或佛果。不定種性不同于以上三類種性之具確定性和方向性,其可得果位依修行之狀況而游移。所謂“無種性”是唯識學最起諍論之處。“無種性”亦稱“一闡提”,此類眾生雖能修習世間的善業(yè),證得人或天的有漏果報,但卻永遠不能成佛。
何以如此分類呢?唯識宗是將其與眾生所具種子的差別性聯(lián)系起來加以說明的。《瑜伽師地論》說:“問:此種姓名何有差別?答:或名種子,或名為界,或名為性?!盵⑤]窺基在《成唯識論述記》中解釋道:“性者體也,姓者類也,謂本性來住此菩薩種子姓類差別?!盵⑥]在此,“界”是“因”之義,“性”是相對穩(wěn)定的體性之義。唯識學以為,各別的眾生所具備的體性是有差別的,對其差別性做分類疏理便可將其分作五種種性。由于眾生的本體是第八阿賴耶識即藏識,而藏識之所以立名是因為其含攝了生起萬法的種子。從這個意義上,第八識亦可稱為種子識,種子也可稱之為眾生之本體。不過,此中所謂種子祇是一種潛在的勢力即功能,種子與外緣相合而起“現(xiàn)行”便成就、生起諸法。唯識宗以種子釋種姓,預設、內(nèi)涵了以眾生之心性說明成佛可能性的理論路向,很值得注意。
種子者,乃“本識中親生自果功能差別”[⑦]也。這是唯識宗對“種子”的標準定義。種子之所以能有“親生自果的功能”,是因為它滿足了以下六個條件:其一,剎那滅,“謂體才生,無間必滅,有勝功力,方成種子?!盵⑧]作為諸法本體的種子的自體必須是有為剎那生滅之法,因為有生滅才能有轉(zhuǎn)變;有轉(zhuǎn)變才能有果法之起。其二,果俱有,“謂與所生現(xiàn)行果法,俱現(xiàn)和合,方成種子?!盵⑨]這是說,種子之所以存在,是因其有生果之功能,有功能必須有“現(xiàn)行”,二者必須俱時和合,因果同時,相依而起。其三,恒隨轉(zhuǎn),“謂要長時一類相續(xù)至究竟位,方成種子。”作為本體的種子既要剎那滅和果俱有,又要自類相生、持續(xù)不斷而至佛果位方才轉(zhuǎn)易,能夠滿足這一條件的唯有第八識。其四,性決定,“謂隨因力,生善惡等功能決定,方成種子。”善、惡及無記三種不同性質(zhì)的種子祇能產(chǎn)生與各自性質(zhì)相應的現(xiàn)行果法,不能有絲毫雜亂。其五,待眾緣,“謂此要待自眾緣合,功能殊勝,方成種子?!狈N子雖有生現(xiàn)行之法的功能,但祇是潛能,仍然須等待適合其現(xiàn)行的眾緣和合,方能發(fā)揮生起果法的作用。其六,引自果,“謂于別別色、心等果,各各引生,方名種子。”這是說,種子生果法遵循自類相生,色法、心法各別不相紊亂的規(guī)律,色法種子唯引生色果現(xiàn)行,心法種子唯引生心法現(xiàn)行。這六個條件是唯識宗對于其設定的心性本體的說明,也是其論證五姓各別的理論基礎。
關于種子如何決定種性差別,唯識學有種種不同解釋。《瑜伽師地論》卷五十二有段很重要的論述,為此學派所重。其文說:“云何略說安立種子?謂于阿賴耶識中,一切諸法遍計自性,妄執(zhí)習氣,是名安立種子。然此習氣是實物有,是世俗有,望彼諸法不可定說異不異相,猶如真如,即此亦名遍行粗重。問:若此習氣攝一切種子,復名遍行粗重者,諸出世間法從何種子生?若言粗重自性種子為種子生,不應道理。答:諸出世間法從真如所緣緣種子生,非彼習氣積集種子所生。”在此,種子又被分為兩種:一是“習氣積集種子”,二是“真如所緣緣種子”。對于前者,唯識師理解較一致。對于后者則有歧義,有將其徑直稱為“真如種子”者,這為護法系唯識學所不允。將“真如所緣緣種子”解為“真如種子”,并且將識體即第八識定義為真妄和合識,這是唯識古學的主張。唯識宗依從的是護法系的解釋。護法對其做了兩點修正:其一,所緣緣“假名種子”,是因為真如雖非生滅法,原非種子,但當入見道位的圣智顯前時,此智以真如為所緣緣而生起,因而將此所緣緣假定為種子。其二,所謂種子是親因緣之義,在見道位,以真如為所緣緣的無漏種子得生出世無漏的諸法,相對于智種乃立真如所緣緣的名字。其實,簡單而言,護法系之唯識學堅持了種子與真如理體的區(qū)分。這一點后面當詳論,在此祇強調(diào)一點,唯識宗是將作為眾生之體的種子分作“習氣積集所生”的有漏種子和“真如所緣緣”的無漏種子兩類,并且以有漏與無漏種子之矛盾統(tǒng)一的狀況判定五種種姓?!惰べ煹卣摗方又f道:“問:‘若非習氣積集種子所生者,何因緣故建立三種般涅槃法種性差別補特伽羅,及建立不般涅槃法種性差別補特伽羅?所以者何?一切皆有真如所緣緣故?!?‘由有障無障差別故。若于通達真如所緣緣中,有畢竟障種子者,建立為不般涅槃法種性補特伽羅。若不爾者,建立為涅槃法種性補特伽羅。若有畢竟所知障種子布在所依,非煩惱障種子者,于彼一分建立聲聞種性補特伽羅,一分建立獨覺種性補特伽羅。若不爾者,建立如來種性補特伽羅,是故無過?!盵⑩]在此,問者說,一切眾生皆有“真如所緣緣”,從真如言應是平等無差別的,若不從習氣積集種子找原因,五種姓之說恐怕難于成立。答者則以有障、無障的差別性給予解釋。這一段問答是建立在真如遍在于眾生的前提之下的。盡管眾生皆有“真如所緣緣”,但由于在心理上有非常嚴重的迷執(zhí)——即“畢竟障種子”非常強盛,障礙著無漏種子起現(xiàn)行,此類眾生就是“無有出世功德種姓”,亦即“一闡提”、“無種性”。若有“畢竟所知障種子”而沒有“煩惱障種子”的眾生,一部分建立聲聞種姓,一部分建立獨覺種性[11]。再進一層,所知障和煩惱障種子均沒有的,就是如來種性;除此而外,在上述數(shù)種之中搖擺難定者可列入“不定種性”。應該特別指出,種子在唯識學上祇是一種潛能和可能性,因此這里所說的有漏與無漏、煩惱障與所知障種子、畢竟障種子,也是就潛能方面及其修行實踐的現(xiàn)行對治方面立論的。至于“一分無性”之證成,除此處之理由外,尚有其它證據(jù),下面當論及。
以種子的種類及存在情狀分析、劃定眾生的類別,界定眾生成佛的可能性,是唯識學的一大創(chuàng)見,而以無漏種子界定佛性是在此基礎上的進一步深化。
二、佛性與“無漏種子”
玄奘、窺基建立的唯識宗與菩提流支、真諦所傳的唯識古學的最大區(qū)別在于對第八識的看法上,這一分歧直接制約了各自對佛性的見地。唯識宗以妄染的阿賴耶識為本體,雖然又將種子從屬性上分為有漏與無漏兩種,但仍然堅持第八識中無漏種子的存在并不影響識體的妄染本性?!稊z大乘論》明確說:“此聞熏習種子所依,云何可見?乃至證得諸佛菩提?此聞熏習,隨在一種所依轉(zhuǎn)處,寄在異熟識中與彼和合俱轉(zhuǎn),猶如水乳。然非阿賴耶識,是彼對治種子故?!盵12]《成唯識論》亦說:“諸無漏種,非異熟識性所攝故,因果俱是善性所攝故,唯名無漏為善?!盵13]此中,“聞熏習種子”指無漏種子,“異熟識”是第八識之異名。《攝大乘論》認為,眾生之無漏種子寄存于阿賴耶識中并且與此識和合俱轉(zhuǎn),但其本身并不是阿賴耶識,二者是非一非異的關系。此論之“水乳”喻有不恰切之處,既然交融則水乳難分,何言“對治”?《成唯識論》則明確宣稱,諸無漏種子非第八識所攝,它祇是寄存托居而非阿賴耶識自體的組成部分。修行者修至法云地的末段中轉(zhuǎn)依成佛,無分別智顯起,將有漏純?nèi)镜陌①囈R舍棄,而以無漏種子取而代之并轉(zhuǎn)識成智,眾生由此證得佛之法身。
唯識宗將識體規(guī)定為純粹妄染,明顯接受的是小乘有部的心性本不凈的心性論模式。有部的這一模式雖可方便地解釋眾生染心之如何可能存在,但對于凈心如何生起卻無法給予妥帖的說明。唯識學也同樣面臨這一理論困難。于是對于無漏種子如何可能存在便有了不同的說法。由于唯識學以無漏種子釋佛性,因此對于無漏種子的討論也是對佛性問題的探討。唯識學關于種子的來源有三種不同的說法,即本有論、新熏論與亦本亦新論。玄奘、窺基創(chuàng)立的唯識宗襲用護法系的亦本亦新論。
本有論是以護月論師為代表的。他主張八識中所攝藏的一切有漏、無漏種子,皆是法爾本有的,并非可由熏習而來。經(jīng)論中雖有“能熏法”熏習種子的說法,但此“能熏法”祇能提供緣力促進種子令其增長,并非能于種子之外熏習產(chǎn)生新的種子。護月論師引用《無盡意經(jīng)》、《阿毗達磨經(jīng)》、《瑜伽師地論》等經(jīng)論的說法以證明其說。特別是《瑜伽師地論》所說:“諸種子體,無始時來性雖本有,而由染凈新所熏發(fā)”[14],“地獄成就三無漏根,是種非現(xiàn)”[15],是較直接的經(jīng)證。
力主新熏論的是難陀論師。他認為一切種子都是從現(xiàn)行熏習而得,無漏種子也不例外。這種熏習是從無始以來即已進行的,所以無漏種子也是從無始以來就寄存于第八識中的。不過,就難陀論師言,無漏種子最初的來源(即起點)是由善有漏的聞熏習所成。這就是說,無漏的最初一念是從有漏之善性產(chǎn)生的。后來的護法系對這一點大為不滿。難陀論師依據(jù)己見對前引“地獄成就三無漏根,是種非現(xiàn)”之文引用《瑜伽師地論》卷五十二關于“種姓分類之因”的說法加以會通。他認為,從《瑜伽師地論》所言看,有情種姓的差別不是依據(jù)無漏種子的本來有無而建立,而是依煩惱、所知二障之可斷與否而建立。因此,說無漏種子新熏而非本有,與經(jīng)論并不相違。《瑜伽師地論》說“地獄眾生成就三無漏種”是依據(jù)當來煩惱可斷,種子可以新熏而生,并不是說地獄眾生現(xiàn)在即有無漏種子自體的存在。
唯識宗擁戴的護法論師是個折衷派。他將有漏種子和無漏種子都劃分為兩類,一是本有的,一是新熏的。護法論師看到,所傳經(jīng)論中既有利于本有論的經(jīng)證,又有利于新熏論的經(jīng)證,如果偏于一端,就難免與經(jīng)教相違。從會通諸經(jīng)而言,倡種子亦本有亦新熏,也是必要的。除此之外,護法論師還批評了本有論者與新熏論者各自帶有的理論失誤。在護法看來,護月論師的唯本有,明顯地與唯識學中的前七轉(zhuǎn)識與第八識互為因果的理論相違?!栋⑴_磨經(jīng)》有一頌言:“諸法于識藏,識于法亦爾,更互為果性,亦常為因性。”[16]這里,“諸法”指前七轉(zhuǎn)識,“識”指阿賴耶識。在唯識宗看來,前七轉(zhuǎn)識與阿賴耶識是互為能藏、所藏的,二者互為因果。一方面,可以說是轉(zhuǎn)識藏于阿賴耶識中,轉(zhuǎn)識是所藏,阿賴耶識是能藏,這樣一來,阿賴耶識就是前七轉(zhuǎn)識的種子和所依。作為種子,阿賴耶識中所藏的善、惡、無記三性種子能作前七轉(zhuǎn)識現(xiàn)行的親因;作為所依的現(xiàn)行態(tài)的本識能作轉(zhuǎn)識的持種依和增上緣,也就是說,轉(zhuǎn)識必定依根方得以生起,所以祇有在阿賴耶識執(zhí)持根身的條件下,轉(zhuǎn)識方才可以現(xiàn)行諸法。這是偏于阿賴耶識一方而言的。另一方面,阿賴耶識亦深藏于轉(zhuǎn)識之中,阿賴耶識為所藏,轉(zhuǎn)識是能藏。這能藏的諸法與所藏的阿賴耶識也有兩層關聯(lián):一是現(xiàn)法長養(yǎng)彼種,也就是轉(zhuǎn)識作為能熏,作為親因緣,能不斷地滋養(yǎng)阿賴耶識中原有的本有種子;二是于后法攝植彼種,也就是說,轉(zhuǎn)識作為能熏,作為增上緣,能幫助阿賴耶識中的名言無記種子發(fā)生現(xiàn)行而感異熟果。綜合兩種角度,阿賴耶識與轉(zhuǎn)識互為果性,也互為因性。阿賴耶識為彼轉(zhuǎn)識種子之現(xiàn)行所依,阿賴耶識是因,轉(zhuǎn)識是果;轉(zhuǎn)識能長養(yǎng)攝植彼阿賴耶識種子,轉(zhuǎn)識為因,阿賴耶識為果。護法以為,若偏執(zhí)于本有或新熏一方,實際上祇能說明以上兩層因果的各自一層,而不能完整地說明阿賴耶識與轉(zhuǎn)識的互為困果性。而這一性質(zhì)恰恰是唯識學中成立熏習義與阿賴耶識執(zhí)持種子義的關鍵。如果種子祇有本有而沒有新熏,那么現(xiàn)行就不能作為能熏因了。依此而論,眾生依法修行到轉(zhuǎn)依成佛之時,無漏種子雖然可以在最初一剎那之時生起現(xiàn)行,但卻不能持續(xù)下去。因為種子是剎那生滅的,新新頓起,才生即滅。滅掉之后,現(xiàn)行如果不能同時新熏,那么無漏種子何以能接續(xù)而不斷呢?所以,護法認為護月論師之本有論不能成立。
在護法看來,難陀論師唯論新熏的主張也有一致命失誤,它使無漏種子無因可緣。唯識學以為,無漏種子起現(xiàn)行必須有無漏種子作為親因。若是沒有本有的無漏種子,眾生修行到最初無漏心應該生起現(xiàn)行之時,如果這一無漏心從來沒有存在過,這最初無漏的“一念心”從何生起呢?新熏論者的解決方法是讓無漏之“一念心”依有漏善心生起,唯識宗是堅決反對的?!冻晌ㄗR論述記》中有一“量”說:“若有漏生無漏,應無漏生有漏,許漏、無漏得相生故,如有漏善生于無漏?!盵17]如果許可無漏可以作為有漏的因,佛陀是無漏,也應當生有漏而還原為眾生,這是萬萬不允許的結(jié)論。但如果無漏為有漏因,那么有漏也應為無漏的因。這樣一來,無漏既無因緣就不能生起。在此,唯識宗用反證法證明了新熏論者的過失所在,其中貫穿了一條重要的原則,即有漏種子生有漏現(xiàn)行,有漏現(xiàn)行熏習有漏種子,無漏種子生無漏現(xiàn)行,無漏現(xiàn)行熏習無漏種子,兩種序列隔離分明,不能混為一團。這是護法系唯識學的方法論原則,玄奘、窺基等中土唯識宗僧人是襲用不疑的。正是從這一立場出發(fā),唯識宗諸師對《攝論》中帶有“新熏”色彩的文字做了有利于己說的解釋,此不贅言。
在批駁、權衡本有、新熏論的得失之后,護法系唯識學做出了本有、新熏俱有的結(jié)論?!冻晌ㄗR論》說:“種子各有二類:一者,本有,謂無始來異熟識中法爾而有生蘊、處、界功能差別。世尊依此說諸有情無始時來有種種界,如惡義聚,法爾而有。余所引證廣說如初。此即名為本性住種。二者,始起,謂無始來數(shù)數(shù)現(xiàn)行熏習而有。世尊依此說,有情心染凈諸法所熏習故,無量種子之所積集。諸論亦說染凈種子由染凈法熏習故生,此即名為習所成種?!盵18]在此應當說明,引文中所用的“本性住種”及“習所成種”與《瑜伽師地論》卷三十五所說“本性住種姓”與“習所成種姓”[19]含義略近,可以互相闡發(fā)?!冻晌ㄗR論》所說指種子而言,“本性住種”指本有種子,“習所成種”指新熏種子?!惰べ煹卣摗穼⒎N性分為先天種性與后天種性兩種情況,但論說未詳。《成唯識論述記》說:“無漏種未增長位,名本性住姓;后增長已,名習所成姓。有漏亦爾。本有未熏增,名本性住種;后熏增已,名習所成?!盵20]唯識宗以本有、熏習相結(jié)合而論種子,但又堅持同類種相因而生的原則,因而對于眾生是否皆有無漏種子發(fā)生了懷疑。在他們看來,若言眾生皆有無漏種子,那就會使經(jīng)論中所言“一闡提”之說無有著落。為了既與“一切皆成”說相調(diào)和,又能堅持自家“一分無性”之說,中土唯識宗諸師在沿用無性闡提沒有無漏種子的說法之外,又提出了理佛性、行佛性之理據(jù)以圓成諸說,這可以算作對印度唯識學的一大創(chuàng)發(fā)。
三、“識體”、“理體”與“一分無性”
所謂“一分無性”論是說,有一類“一闡提”眾生即使累世修行也不能成佛。但是,關于“一闡提”有無佛性,經(jīng)論中有不同說法。然而,自從竺道生首倡“一闡提”也有佛性,特別是北本《涅槃經(jīng)》流行以后,“一切眾生悉有佛性”的思想已經(jīng)風行。在此情況下,法相唯識宗仍舊想堅持“一分無性”論,自然就需要提出新的理據(jù)出來。
窺基首先在“一闡提”的定義上尋求突破,其文說:“第五姓合有三種:一名一闡底迦,二名阿闡底迦,三名阿顛底迦。一闡底迦是樂欲義,樂生死故。阿闡底迦是不樂欲義,不樂涅槃故。此二通不斷善根人,不信、愚癡,所覆蔽故,亦通大悲菩薩大智大悲所熏習故。阿顛底迦名為畢竟,畢竟無涅槃姓故。此無性人亦得前二名也。前二久久會當成佛,后必不成。”[21]《入楞伽經(jīng)》有二種闡提的說法,但又說其也有“以佛威力故,或時善根生”[22]的可能。窺基為了會通《楞伽經(jīng)》等諸經(jīng)的此類說法,在二種闡提之外再加一種“畢竟畢竟無涅槃性”以成“一分無性”之說??此瓶赏?實際少有說服力。倒是他提出的理佛性、行佛性之說,可算作有所創(chuàng)發(fā)。
窺基在《唯識樞要》卷一說明三種闡提之別時說:“一、因成果不成,謂大悲闡提;二、果成因不成,謂有性斷善闡提;三、因、果俱不成,謂無性闡提?!盵23]在此段話之后,窺基接著有句結(jié)語:“總而言之,涅槃?chuàng)硇约靶行灾猩俜忠磺形ㄕf有一?!边@是窺基著述中僅見的理、行佛性之語。從其上下文看,理佛性似乎指“因”,行佛性似乎指“果”而言。此“因”到底指真如抑或種子,難于確言。但“果”指佛果則是明確的,如“有姓斷善闡提”盡管斷滅善根但因為佛力加持而生善根,因而仍舊可以成就佛果。窺基弟子慧沼則將這兩個概念加以明確界定,在《能顯中邊慧日論》中將議論中心放在理佛性與行佛性有無必然相應的關系上,所論自然就深了一層。
唯識宗五種姓論及其“一分無性”說一經(jīng)提倡,便遭天臺、華嚴諸宗的反對。兩種心性思想的差異是明顯而深刻的,其根本處在于唯識宗將眾生之心性與真如理體加以分離,使得眾生之本識祇作為有為法的本體而不作無為法的體性。無為法是以理體即客觀真理為自體的。既然真如理體并非有為法之本體,那么其自然是“凝然”而不能隨緣的。天臺、華嚴宗諸中國化的佛教宗派與唯識宗在真如觀上的差異,其根本原因在于是否將真如作為本體。唯識宗以藏識即種子識為本體,真如祇是客觀真理之代名詞,眾生祇要修得此理體便可成佛。真如理體作為理佛性遍在于眾生,因此,從理論上每位有情眾生均有成佛的可能性。這是唯識宗也認可的。[24]但實際上,由于有一類眾生心性本體中未含有足以引發(fā)真如理體的無漏種子,因而從結(jié)果上言此類眾生永遠無法成佛。這就是中土唯識宗津津樂道的理佛性皆有,行佛性阿顛底伽(闡提)獨無的主張,使佛與眾生的關系有了一定程度的疏離。天臺、華嚴及禪宗在各具特色的“心、佛、眾生是三無差別”的立場上,當然會對其提出批評。此外,還有一個難解的理論問題,即無漏種子雖是法爾本有且可經(jīng)熏習而增強,但唯識宗堅持阿賴耶識識體妄染而無漏種子呈“客居”狀態(tài)而不能改變識體的性質(zhì)。從心性論角度看,接受的是有部的心性本不凈的模式,而這一理論模式最大的理論難點就在于如何說明本不凈的心如何可能變?yōu)閮?。唯識宗堅持無為法生無為法、有為法生有為法的割裂立場,唯一可以聯(lián)系二者的是有為識體所貯藏的無漏種子。心體之無漏種子如何可以舍棄識體而“轉(zhuǎn)依”至真如法界確實是一大疑難。有學者將此“轉(zhuǎn)依”質(zhì)疑為有為法生無為法,也是有道理的。
盡管如此,作為層級化了的唯識宗之種姓論,對于眾生可證果位的可能性之分類評估,有過于確定而失掉佛教眾生平等的大悲精神之嫌。特別是預設“無種性”即使累世修行亦難于成佛,作為一種宗教理論,未將所有眾生攝納其中加以撫慰,在強化道德的懲戒功能的時候,客觀上,也減低了對信徒的吸引力。這是一方面。然而,若換一個角度論之,五種姓理論在心性論方面也有足于啟示后學者,最突出的是將眾生本身的根機和潛能當作關注的重心所在,實際上是將眾生之心性狀況看作其能得何種果位的判定標準。這種分析方法和理論旨趣,比那些祇強調(diào)眾生平等的成佛可能性而忽略眾生本身所包含的個體差別性,從理論內(nèi)涵上要顯得更為全面而豐富。學界向來慣于以后來的歷史接受狀況論其理論得失,當然是有些道理的,也能說明一些問題。但如果僅僅囿于這一角度而不擴大視野,對于唯識宗就有些不夠公允、客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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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詳見唐遁倫集釋《瑜伽師地論記》第十三之下,《大正藏》第42卷,第615頁上。
[②] 唐玄奘譯《解深密經(jīng)》卷二,《大正藏》第16卷,第695頁上。
[③] 唐實叉難陀譯《大乘入楞伽經(jīng)》卷二,《大正藏》第16卷,第597頁中。
[④] 唐玄奘譯《佛地經(jīng)論》卷二,《大正藏》第26卷,第298頁上。
[⑤] 唐玄奘譯《瑜伽師地論》卷二十一,《大正藏》第30卷,第395頁下。
[⑥] 唐窺基《成唯識論述記》卷九末,《大正藏》第43卷,第556頁上。
[⑦] 唐玄奘譯《成唯識論》卷二,《藏要》第4冊,第591頁。
[⑧] 唐玄奘譯《成唯識論》卷二,《藏要》第4冊,第595—596頁。
[⑨] 唐玄奘譯《成唯識論》卷二,《藏要》第4冊,第596頁。本段以下四處引文出處同此。
[⑩] 唐玄奘譯《瑜伽師地論》卷五十二,《大正藏》第30卷,第589頁上。
[11] 聽聞佛說法者為聲聞種姓,師心獨悟者為獨覺種姓。
[12] 唐玄奘譯《攝大乘論本》卷上,《大正藏》第31卷,第136頁下。
[13] 唐玄奘譯《成唯識論》卷二,《藏要》第4冊,第591頁。
[14] 此為唐玄奘譯《成唯識論》卷二對于《瑜伽師地論》之義的概括引用,見《藏要》第4冊,第591頁?!惰べ煹卣摗吩娜缦?“又種子體無始時來,相續(xù)不絕,性雖無始有之,然由凈不凈業(yè)差別熏發(fā),望數(shù)數(shù)異熟果,說彼為新。若果已生,說此種子為已受果。由此道理,生死流轉(zhuǎn),相續(xù)不絕,乃至未般涅槃。”(《瑜伽師地論》卷二,《大正藏》第30卷,第284頁中。)
[15] 此為唐玄奘譯《成唯識論》卷二對于《瑜伽師地論》之義的概括引用,見《藏要》第4冊,第592頁?!惰べ煹卣摗吩娜缦?“生那落迦成就幾根?答:八,現(xiàn)行、種子皆得成就。除三所余,或成就,或不成就。三約現(xiàn)行不成就,約種子或成就,謂般涅槃法或不成就,謂不涅槃法。余三現(xiàn)行故,不成就;種子故,成就。如生那落迦趣,于一向,苦傍生餓鬼當知亦爾?!焙笕N亦現(xiàn)行成就。(《瑜伽師地論》卷五十七,《大正藏》第30卷,第615頁上—中。)“那洛迦”為地獄眾生的音譯。
[16] 《阿毗達磨經(jīng)》,又作《阿毗達磨大乘經(jīng)》,梵本、藏譯本、漢譯本俱不存,僅于瑜伽派之論書中,曾被援引或述說。此處所引之偈頌在玄奘譯《成唯識論》卷二、《攝大乘論本》卷上中都有引用。
[17] 唐玄奘譯《成唯識論述記》卷二末,《大正藏》第43卷,第306頁下。
[18] 唐玄奘譯《成唯識論》卷二,《藏要》第4冊,第593頁。
[19] 唐玄奘譯《瑜伽師地論》卷三十五,《大正藏》第30卷,第478頁下。
[20] 唐窺基《成唯識論述記》卷二末,《大正藏》第43卷,第605頁上。
[21] 唐窺基《成唯識論掌中樞要》卷上本,《大正藏》第43卷,第610頁下—611頁上。
[22] 唐實叉難陀譯《入楞伽經(jīng)》卷二,《大正藏》第16卷,第597頁下。
[23] 唐窺基《成唯識論掌中樞要》卷上本,《大正藏》第43卷,第611頁上。
[24] 大致而言,玄奘所傳印度護法系唯識學是以無漏種子為佛性的,此佛性“客居”于藏識之中。由于堅持真如與正智的區(qū)分,所以,嚴格地說,此一唯識學統(tǒng)中,真如并不是佛性。窺基以真如為“理佛性”,在某種意義上,改變了護法系唯識學的佛性觀,因此本文才作如此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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