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講此題，意在正確說明此兩者間之關(guān)系。此題似平常而實復(fù)雜，因不能專尚理論，須兼顧事實，又佛家所談理論，表面上頗紛歧異趣也。茲就本人依據(jù)大乘佛法立場作基本看法，分三層說。先說佛法對于世間之解釋；次說佛法在世間之哂茫？慈綰螒？潰蛔鉞彡u明其根據(jù)之所在。

初說佛法之解釋世間，凡有三類，即行、有情、器三世間。總之，不外乎全體有情生存之一切。至世間之意義，應(yīng)分就自相與實相而談。自相即世之所以為世者，世間之自相只是言說之構(gòu)想，染相之取著，業(yè)惑之系縛而已（此三層乃與三解脫門對立，非同泛泛）。以故佛法斷言其不實在，而謂之為苦。但自相者其表，按其實在，即就實相言，則世間自性本寂，雖名言構(gòu)想而實際離想（此謂不以想為自性，想應(yīng)可，故曰離也）。雖染相取著，而實際離??；雖業(yè)式系縛，而實際離系。由其構(gòu)想取著系縛，而謂之為苦。又以其自性離想、離取、離系，而狀之曰寂。大乘佛法即立足在此性寂上。蓋必先明實相，而后有自相之意義。以術(shù)語解，自相猶俗諦，實相猶真諦，二諦原是一諦，并非相對。以俗之云諦，并非將就世間，乃以真諦為批判之依據(jù)。若無離想、離取、離系之實相為據(jù)，又烏知世間自相是苦之何所指耶？故依大乘說，必以實相為主（后來中觀家說二諦，誤落到對待上，實是大錯）。從龍樹以來，談此問題莫不強調(diào)世間與涅槃平等之義。龍樹在其最要著作《中論》中談及涅槃，說，世間與涅槃，無有少分別，反之，涅槃與世間，亦無少分別。即明白標(biāo)此宗旨。

《中論》又釋兩者無別之所以，曰：涅槃之實際，及與世間際，如是二際者，無毫厘差別。此義不可揣摩文字以作本質(zhì)分量上相等之解，應(yīng)依《大智度論》世間之真際，即是涅槃際之義解之。此非世間真際外別有涅槃兩者相等也。但依《智論》著名之喻破壁成空，空不解壁而談，于世間履踐實際即是涅槃，且即從實際意義而說世間性寂。此乃佛法對世間加以肯定處，有情之生存事實固不能一筆抹煞也。在大乘根本經(jīng)典《法華經(jīng)》開卷《譬喻品》有三界無安，猶如火宅之說，意使眾生知苦，似乎否定世間矣；但后分《如來壽量品》即說：如來如實知見三界之相無有生死，無退無出，亦無住世及涅槃?wù)?。以此為?jù)，而后種種說法，佛事未曾暫廢。由此經(jīng)先后并提世間自相與實相，可知二者原來相貫也。佛法對世間之解釋如是。

次說佛法如何應(yīng)世，即于世間起何功用，此可以出世二字表之。出字須善為之解，此非去此之彼，有如常識空間上之意義，但是遠(yuǎn)離之謂。遠(yuǎn)離亦非棄絕，乃俱而不染，即相涉而又不相應(yīng)也。小品《寶積》說佛法如淤泥中蓮華，使在清水或虛空中必不能出生，此正以其出于淤泥乃見其遠(yuǎn)離，若居身九霄云外，雖一塵不染，又何足道？故相涉而不相應(yīng)方真是不染。如何與世相涉也？必行世乃得與世相涉，猶蓮之植根淤泥，乃有所吸收滋養(yǎng)也?！度A嚴(yán)》末后離世間品即說：心凈如虛空，永離一切有，行于世間事，其心無所依，究竟白凈行，亦令眾生然。于此可見佛法之應(yīng)世乃在起出世之用。一切有情生存于世，只是沉淪流轉(zhuǎn)。佛法則循世間實相從世間興起，亦有所趨向直注彼岸。

此彼岸二字又不可依常識作水流兩邊相對之解。《涅槃經(jīng)》說涅槃是彼岸，然無此岸，蓋只示其趨向耳，隨波逐流永無歸宿即此岸，能乘風(fēng)破浪有所趨向即到彼岸，此說彼岸之意義也。佛法之應(yīng)世，依前說世間有自相之苦義，即不應(yīng)染；有實相之寂義，即應(yīng)相涉，此其踐行之據(jù)也。于此可見佛法首著，亦不外指示有情生存之無倒趨向而已。所謂有情如以人為例，此即關(guān)系人生問題，于此佛法亦即解決人生，并不在人生問題以外，亦非于人生但提出生死問題已也（談出世義先應(yīng)知此，果能出世，自然使世變質(zhì)，所謂轉(zhuǎn)依，其詳另詳）。小乘人不知世間系全體有情共雀系，漫欲獨自擺脫，以為超出，安有此事？故佛說其解脫為暫息化城也。若以化城為究竟，更欲于此安立興起悲愿重行入世之談，則益無據(jù)矣!

最后闡明其根據(jù)。佛法以此施設(shè)其教，自然出于佛之大智大覺，但此猶屬片面的，其切實根據(jù)仍在有情本身，即不悖乎有情心性之一點。此應(yīng)從有情生存事實上看其心性如何。平常對有情之生死，但知作十二有支解。此雖重要，但佛在另一方面又說：一切有情皆依食住。其義更要（據(jù)南傳《增一阿含經(jīng)》，佛嘗以一法概說世間，即謂眾生皆依食住。又《集異門足論》首舉一法，亦即有情皆依食住?？梢姶肆x之要）。十二有支只解得生死相續(xù)，如知有情依食而住，食即有所資取、希求，則生活可有開展，向善之義乃顯著矣。食分段、觸、思、識四類，先有資長、次求安適，進而希望，而把握充實，莫非食也。一切有情依此四食而后生活可有開展、向上，佛法施設(shè)根據(jù)于有情生存事實云者，即著眼于此。因眾生由食住，進而有常、樂、我、凈之要求，更進而有自在解脫之要求，此即有情生存之向善意欲也（大乘入道，于三類緣起中特以受用緣起為轉(zhuǎn)樞；十八空觀始于內(nèi)外空，而慈氏解之為能食所食空；菩薩地上王大業(yè)，于佛三身中唯受用身之是修，而唐人譯之為食身。食之于道關(guān)系可見）。此意欲以遍行之思為主，而與別境之欲相結(jié)合，不屬于根本煩惱之貪欲。然在不得其道時，即成為四倒。

佛法利益有情，即根據(jù)其向善意欲而引導(dǎo)之，示以無倒之常、樂、我、凈四德，非但取消四倒而已。然于此四德如真認(rèn)識，真泯合于實際，亦即自然超過相對看法，不執(zhí)以為常、樂、我、凈，而行其所無事。故佛法非引導(dǎo)眾生使于幻滅也，乃先導(dǎo)之以不顛倒，而究竟于超乎四德，以泯合于實際也。此義仍可取證于《法華》，《方便品》云：又諸大圣等，知一切世間，天人群生類，深心之所欲，更以異方便，助顯第一義。此即表示佛法施設(shè)所據(jù)在于有情之心欲，又《譬喻品》說長者之使諸子離于火宅，乃以羊、鹿、牛車引之，三車以喻三乘，其合喻處即謂三乘皆是圣所稱嘆，自在無系，無所依求。乘此三乘，以無漏根力等自娛，便得無量安穩(wěn)快樂。佛法以此感動眾生，自必眾生原有此欲，要求自在，乃能投其所好，引之遠(yuǎn)離，此為佛法施設(shè)之根據(jù)，即一切有情生存向善之內(nèi)在希求也（此即是善法欲）。于此可見佛法非破壞世間，乃真正安立世間?！栋闳簟范帧斗鹉钙贰分^佛于眾生有恩如母，即在能示世間相，其所示非破壞世間、無常、苦等相，乃示之以世間寂滅相，無生滅、增減、染凈、來去相，乃至空相、無相相、無愿相，此即佛對眾生之大恩。唯龍樹釋此，謂佛法中有處單說世間無常相者，為小乘說法（小亦不以此為究竟，應(yīng)由無常進而說空）。大乘則不然，開始即直接示以實相空，循此實相，眾生存在乃能有無倒趨向，直注彼岸，此佛所以于眾生有大恩也。故佛法施設(shè)根據(jù)有情生存向善之意欲，非破壞世間，而正從實際安立世間也（《智論》說但破于世間執(zhí)常、無常，不破世間，此即佛家破想不破法之通義也）?！斗ㄈA經(jīng)》云：我雖說涅槃，亦非是真滅，諸法從本來，常自寂滅相。佛法究竟亦只如是說此義而已，上來諸解又豈自作主張妄為之辯哉!

──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十三日第六次院友會會講記錄

附識：

今之談佛法有三大病，若不及時對治，終必不救藥。

三病者何？

一曰泥跡，專講娑訶苦惱，生死可畏一套話頭，引人厭世躲閃。此從小乘出，卻毫未學(xué)得小乘之嚴(yán)肅深刻精神，只剩有渾身自私自利解數(shù)。此為一大病。

次曰蹈空，專唱高調(diào)，煩惱即菩提，生死即涅槃，說得一片響，完全不著邊際，反倒轉(zhuǎn)來以涅槃菩提將就生死煩惱，由此引人向浮泛空虛，真同方廣道人，于佛法一無所得。此又為一大病。

三曰純?nèi)沃?，無論說生道死，談空論有，概從知解上理會，只圖說得順口動聽，不管于自身受用如何，不問于他人利益如何，更不理會與此人世如何銜接得上，結(jié)果一場空話，竟與人生漠不相關(guān)。此又為一大病。

本講三層，有感而發(fā)，針對立言，先提清由實相根據(jù)乃得世間是苦之真意味，使人于性寂處有著落，不是一味厭棄了事，經(jīng)謂欣求涅槃而后厭苦是也。此治泥跡之病。其次說明佛法用于行世，不離世間，所著重者不在世間即涅槃之上，也不在世間實際是涅槃之上，乃著重于實踐世間之實際而為涅槃，涅槃應(yīng)統(tǒng)實踐過程而言。應(yīng)活用此語。佛法不外指示有情只有此一種趨向方是道路，并且只有在此上走著方是道路。此治蹈空之病。最后闡明佛法施設(shè)哂茫？炔渾x于世間，即應(yīng)于世間有其根據(jù)，且應(yīng)即在尋常日用之間得之。菩薩之悲憫盈懷，不避苦難，有情之依皈洲渚，如渴似饑，茍非出于尋常生活中所流露之內(nèi)在甚深向善要求，則一切佛法施設(shè)皆同兒戲沙城，空無基礎(chǔ)。故必把握得此，佛法之意味乃能親切，而非海上仙山，可望不可即也。此治偏重知解之病。今世何世，豈更容空談性命，無補人群？講者良心未死，雖古調(diào)獨彈，無人隨和，亦不忍絲毫曲解，而以佛法為人情也。閱者諒之。